再睁眼转身，玲央发现陆弃已站定在原本的城隍庙石阶之上往金川主街深深望着，若有所思。
前脚到达的西山众土地山精已化身成人，不断忙碌救灾。只见耄者虽然依旧拄着他那木根拐杖，却化作一副地主乡绅模样，指挥着其他化身凡人的小精怪忙前忙后。幽娘因为精通医理，平时本就经常化作西山普通的医女娘子，为凡人散播解惑的不惑仙草治病救人，此时更是驾轻就熟，在太守临时命人搭建的医棚忙碌穿行。尽管天庭规定神仙不能轻易使用仙术介入凡人因果，但土地神仙们有的用自己凡人时期精通的建筑技艺帮助灾后恢复，有的就简单的化作搬砖的力工，夹杂在人群中，在金川受损的大街小巷忙碌着。
玲央见他这样中原人打扮，多半是刚游历到西山，还未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自己作为名副其实的地主神仙也是应该介绍一番，便走近陆弃道：“西山地域虽有如金川草原这般水草丰茂之地，出了金川草原却是千顷戈壁、万里荒漠。金川城作为金川草原腹地连接中原同西境的陇西走廊的起点，加上涂水水上运输的便利，自古既是客商不断的贸易重都，所以城市街道不但如中原城市一般繁华，有些建筑延续了中原的风格，有些修建时还却参照西域，精工雕画。”
因为金川城的地理优势，金川既有中原人，也有西境各小国之人、东西往来的商队、使团，不一样的文化、属地与背景之人在这里水乳交融、相互碰撞，即使今日损毁的街道，也能看出昨日金川西域重镇的繁华与异域特色。
“你们，神仙，这样帮助凡人？”陆弃问道，表情似有不解，但在玲央看来，修仙者高高在上的欠揍！
一时间，玲央就想起来这个小道士之前一番言论，让玲央彻底忍不住：“小陆道长可知，地仙很多成仙之前也是凡人，这世间的神仙，并不只有你们修仙者所见那些天天冷冰冰在条案上接受香火供奉、却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仙！”
玲央平常一身粗衣打扮，不修边幅，脸上永远挂着不得罪任何人、天然讨好甚至有些谄媚的笑，这一怒倒是把陆弃都震住了：“我不是这个。。。”
玲央气血上涌，哪里想听他解释，直接连环炮继续以一种讽刺挖苦的声音说道：“也许陆小道长现下看见的是金川的繁华，但你却不知，这里几十年前还是战火纷飞。金川享受了交通便利的地理优势，但正因如此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现下只是中原禮朝强盛压制这些西域小国，有了暂时的和平。日月轮转，神仙的长生不老，哪有眼前可以抓住的平静祥和重要？又何必高高在上！”
“可能你从中原而来，觉得金川风土人情各异，但凡人精怪，种族众多，无论哪个民族、哪种生灵，只要依托这片土地而生，却都相信万物有灵，正是他们的供养，让我们这些地仙化形于天地之间，而对于小陆道长你这种修仙者就更是如此了，没有凡间积蓄的灵气供养，何以飞升成仙？即是如此，我们这些神仙不理应回报吗？依小陆道长所言，什么‘凡人有命、天道有因’，在我们西山可没有什么神仙下界、天定之命，只有靠自己努力得到想要的生活。”
“府君说的是，小道受教了。”陆小道长这次意外的言辞恳切，没有反驳玲央半分。
看到陆弃这次服软的如此干脆，玲央倒是微微一怔，心想到：小道士倒是还有尘世心，不和天上那些他已经得道成仙的祖师前辈一样，修仙修傻了。
二人又驻足良久，才转身回到了昨日还一派繁华、今日却只余残垣断壁的金川城隍庙。
此时街巷上人声鼎沸，庙内反因仙人们为了防止有凡人误入接触流赭之火而合力设置的幻境结界安静无比。
陆弃站定在昨日涌出遮天烈焰的地洞塌陷旁，地洞口不时散发出金色的光晕，那应当是澜西与陆弃设下的封印。闪烁的金色光晕罩住下面翻滚的黑烟，黑烟中却有千变万化的火舌，翻滚着上冒，努力地冲破禁锢，不时炸出无数火花。
“陆小道长有何发现？”玲央问道。
“府君有何发现？”陆弃没有回答却反问。
问问题的人没有得到回答却被反问，但是是陆弃的话，玲央就丝毫不感到惊讶了，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我在问小陆道长，小陆道长却反来问我。那我这个感情用事的神仙便试着说上一说。”
听到玲央这么揶揄自己，陆弃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着玲央开口。
玲央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绕着地陷走了一周，最后才在城隍殿对面站定，原本三檐歇山、气派无比的石牌坊，如今已成一片断壁残垣，只有上书“醴灵奠佑”四个大字的匾额在废墟中依稀可辨。
“小道长可知，何为醴灵奠佑’？”
随着玲央施展法决，镶嵌白玉的残垣被挖了出来，那是一头被雕刻的洁白如雪的白鹿，正在俯身饮水，另一额匾，隐约可见上书四个大字——“白鹿饮泉”。
“五千年前，传说金川人的先辈们跟随一头白鹿，来到一处旷野丰茂之地饮水，尝其水味咸，于是发现了金川草原的第一口盐泉，用这口盐泉饲育马匹、往来行商，才有了今日的金川城。”玲央怅然开口，指尖随着讲述在白玉上来回摩挲，少女腕间的铃铛在这寂静之地随之悠悠作响，仿若千年前旷野草原上的呦呦鹿鸣。
“陆小道长又可知，守护金川千年的城隍，正是这头白鹿。”
草原星河斗转，昔年为人们指引前路的灵兽，千年都在守护着它所爱的土地和生灵，金川爷爷，我知您心之所向，无有遗憾。
随着故事娓娓道来，废墟之上，仿似出现了那苍茫草原上的洁白身影，自由的在草原上驰骋，席卷起金川的城垣故旧，直至城隍庙废墟中显露出了一口古井，玲央继续道：“如今这最初的咸卤泉水已被作井，与饮水白鹿就同在城隍庙供奉。”
虽然井口的白玉围栏已毁，但井中此时依然碧绿青翠，井水充沛，泛着丝丝凉意。
话至此时，玲央才转过身来面向陆弃，思忖回答道：“陆小道长不觉得，这流赭之火自幽冥而来，本不该现世凡间，上元之夜突然在城隍庙爆发，蕴含鬼道修罗之气自地下喷涌而出，但却又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口泉。。。”
“府君观察入微，小道佩服。”
突然听到陆弃由衷的夸奖，玲央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迅速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慌乱，玲央继续说道：“西山水脉尽出蠃母山，看来我们要去拜访一下长乘仙君了。”
玲央从百纳包中一掏，再随手一展，一副画卷迎风飘荡，即刻在陆弃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我在这几百年巡护西山所绘‘西山名山灵脉图’，据我观察绘出西山山脉水文走势。西山地上水系正是由十二条地下水系串联而成，而我们所在的金川，正是其中一条水系的核心，但所有水系，尽出于蠃母山。”
玲央手指迎风一指，金川城所在位置在图上莹莹一亮，一道淡色光晕随水脉逆流，最终停在有蠃母山字样的区域。陆弃随着亮光定睛一看，表情却即刻古怪起来：“府君这堪舆的能力着实非凡，此图所绘详尽细致，非一日之功，就是这图上的字写的吧。。。”
玲央听懂陆弃的意思了，虽然耄者教授自己读书知礼百年，平常装一装也能让人感觉颇有文墨，但几斤几两玲央自己清楚，自己这一手好字吧。。。
急忙轻咳几声掩饰尴尬，玲央又低头往自己腰间垮着的百纳包深处掏了掏，里面传出叮了咣啷的声响，好似装了不少宝贝，但最后，只有一只不似仙人宝器、毫无华丽配饰的木蛟龙被她拿了出来。
但别看这蛟龙外形可堪“古朴”，木制蛟龙被玲央拿出后迎风摆尾，逐渐长成五丈长有余，木质结构繁复做工精巧，凌空徐徐飘动，却是有些仙家风范。
“看来是我小看府君了，还是有不少宝贝的。”陆弃看到这条制作的形神兼备的木蛟龙，还真的由衷赞叹起来。
玲央却想着他是又在揶揄自己，可大家相处渐深，自己这点穷相也没什么再好隐瞒，便坦诚说道：“陆小道长莫要打趣我了，我生前父亲是个木匠，我也多少学了些手艺，可惜后来逃难也没有用上。这蛟龙是我用西山最普通的松木做的，但在每个关节连接之处设置相铰扣合便能摆尾游动。当然以我的仙力也是驱动不了它的，但澜西嫌弃我每次巡游时速度太慢，就在这木蛟龙里注入了一些他的灵力。”玲央说到这里，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生前的父亲？”陆弃不由问到。
“是啊，我不像你们成天拜祭的三清真人四大天王，天生的神仙，只是恰巧赶上上天赐福当了这牛马神仙。。。哦，还是‘生前’这个词神仙用让你觉得奇怪？主要我其实是死后才成仙的，下过地府，用这个词习惯了。”玲央一脸无所谓地跟陆弃解释着。
“成仙前下过地府。。。”
注：
1. 白鹿饮泉：和“羝羊舐土”的传说一样，讲述古人通过观察动物的行为发现盐或者水源的存在。
又卡文了，这次主要因为本作者有强迫症，一定要写好，于是还有一些前文修改，希望看过的大家不要介意，就当被提前剧透了[笑哭][笑哭][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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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6章 白鹿饮泉，长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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