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论辩堂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慕容云影正在讲授《战国策》，分析纵横家的辩术与天下大势的关系。堂下学子们本该凝神静听，今日却隐隐浮动着一股不同往常的躁动。
“……故曰，势变则策易。为政者，当明察时势之微末……”慕容云影话音未落，便注意到后排几个学子正低着头，肩膀微耸，窃窃私语声虽极力压抑，在此刻静谧的学堂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眉头微蹙，并未立刻出声呵斥，只是将手中的书卷轻轻放下。那一声轻响，让那几个学子如同受惊的雀鸟，立刻噤声，挺直了背脊，脸上却还残留着未褪尽的兴奋与惊疑。
“课间休憩。”慕容云影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学子们如蒙大赦，立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方才压抑的议论声顿时如潮水般涌起。
“听说了吗？满城都在传……”
“说是就在洛阳！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大！”
“我的天，这要是被找出来，岂不是……”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慕容云影端起茶盏，缓步走到窗边，看似在欣赏庭中那株叶片已开始泛黄的老槐，实则学子们的低语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他面色沉静，唯有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休憩结束，他重新走回讲席前，并未立刻继续授课，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每一个接触到他那清冽目光的学子，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近日，洛阳城中流言纷扰。”他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论辩堂，“尔等既入清谈学馆，当知‘思’与‘辩’之重，在于求真、明理，而非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师长的威严：“外界风雨，非尔等当下之要务。谨言慎行，静心向学，方是立身之本。若因妄议朝野之事，惹祸上身，乃至牵连学馆清誉，绝非智者所为。”
堂下鸦雀无声。慕容云影知道，这番告诫能压下表面的议论，却压不住这些年轻人心中的好奇与惊惧。
课后，慕容云影与章维扬并肩走在回廊下。
“云影，今日之事，你怎么看？”章维扬眉头深锁，语气中带着担忧，“这流言来得蹊跷，只怕非空穴来风。”
慕容云影目光投向远处宫阙的飞檐，声音低沉：“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阵风，怕是要掀起不小的波澜。”他收回目光，看向如今兼任执事的挚友，“维扬，吩咐下去，近日学馆弟子若无必要，尽量减少外出。约束言行，莫要授人以柄。”
章维扬点头：“我明白。只是……若那前朝皇子真在洛阳，且正值弱冠，岂非……”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岂非与他们这些学馆中的年轻学子年纪相仿？
慕容云影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章维扬，眼神锐利：“正因如此，才更要小心。这等捕风捉影之事，最易被有心人利用，行党同伐异之实。今日可以是任何一個二十岁的青年，明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章维扬已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未尽之语。
“我明白了。”章维扬深吸一口气，“我会约束好众人。只是，山雨欲来，我等当真只能被动防范吗？”
慕容云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宽慰却又带着凝重的笑意：“且静观其变。记住，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清谈学馆的根基，在于学问，在于道理，而非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言。”
话虽如此，当他独自一人时，望向洛阳城那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却如同这秋日的阴云，愈发浓重起来。他知道，这第一波恐慌，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暮色四合，慕容府邸内却暖意融融。花厅里灯火通明，散发着家常饭菜的香气。十岁的慕容明月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围着哥哥慕容云影转悠，叽叽喳喳地说着学馆里的趣事。
“哥哥，今日博士夸我字写得有进步呢！”明月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亲手夹了一块她最爱的糯米藕放到慕容云影碗里，“这个给哥哥吃，哥哥教书辛苦啦。”
慕容云影冷峻了一日的面容此刻完全柔和下来，他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眼中满是宠溺：“明月真乖。字写得好，更要明理知义，知道吗？”
“知道啦！”明月用力点头，模样娇憨可爱。
一直安静用膳的慕容清尘，看着眼前儿女和睦的场景，脸上也带着淡泊宁静的笑意。他近年来深居简出，一心寄情书画，颐养天年，对外界纷扰早已不甚关心。
席间，慕容云影似是无意地提起：“父亲，近日洛阳城中有些关于前朝皇子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您可曾听闻？”
慕容清尘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缓缓放下筷子，语气带着一丝不似作伪的诧异与探究：“哦？竟有此等传闻？为父倒是未曾留意。云影，可知这流言……究竟从何而起？”
慕容云影心中略感意外，父亲向来不问外事，此次竟主动追问根源。他如实相告：“听闻是刑部侦破一桩陈年旧案，顺藤摸瓜，竟找到了二十年前在前朝宫中侍奉的一位老嬷嬷。据说是她在审讯时，吐露了前朝皇子当年并未随皇室一同殉国，而是被人救出，如今……正当弱冠之龄，可能就在洛阳。”
他顿了顿，补充道：“依孩儿看，只怕又是朝中有人借题发挥，行党同伐异之举。”
然而，慕容清尘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父亲脸上的淡泊宁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掩饰却仍泄露出些许的紧张，他的眉头微微锁起，追问道：“老嬷嬷？可知姓甚名谁？如今何在？”
“详情不知，只知是前皇帝的贴身旧人。”慕容云影敏锐地捕捉到父亲那一闪而过的异色，心中的疑惑如涟漪般荡开。他凝视着父亲，轻声追问：“父亲，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
慕容清尘仿佛被这直白的追问刺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慌乱，随即避开儿子的目光，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和支吾：“……为父久不问世事，能知道什么。只是……此事关乎前朝秘辛，牵涉必定极广，你身为学馆院长，目标显著，近日……定要万事小心，约束门下，莫要卷入是非。”
这番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更像是一种仓促的掩饰。慕容云影看着父亲明显不愿多谈的神情，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只得将满腹疑窦暂时压下，应道：“孩儿明白，父亲放心。”
这顿原本温馨的家宴，因这个话题，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潜流暗涌。
夜深人静，慕容云影独坐书房，白日父亲那异常的神色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
“父亲定然知晓内情……他为何如此紧张？”
“难道，这次并非空穴来风，也非简单的党争借口？”
“若那前朝皇子真在洛阳，且正值弱冠……学馆之中，适龄学子众多……”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让他瞬间脊背发凉。若真如此，一旦朝廷开始大规模筛查，清谈学馆必将首当其冲，成为风暴眼！届时，不仅仅是猜忌和流言，恐怕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任何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学子，都可能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翌日，慕容云影早早来到学馆，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但眸底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决断。他召来几位最信任的博士与执事，其中包括章维扬。
他没有提及父亲的异样，也没有透露更深的担忧，只是以院长身份，下达了清晰的指令：
“即日起，学馆内外，加强巡护。所有学子名录、课业记录，重新整理归档，务必清晰可查。”
“传令下去，近期所有学子需减少不必要的城内走动，若需离馆，必须报备事由与行程。”
“另外，”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章维扬身上，语气凝重，“知会各位博士，近期课业可适当加重经世实务之策论，引导学子关注民生经济，少议……空泛之事与前朝旧闻。”
他没有明说，但在场之人都从这突如其来的、细致到近乎严苛的布置中，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慕容云影正在以一种沉默而迅速的方式，为学馆，也为他所要守护的人，提前构筑一道防线。而他心中的疑虑与警惕，已如藤蔓般悄然滋长，紧紧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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