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青鸾站在贾家祠堂门外特意留着的百年古树之下,冷眼看祠堂内两名一身黑的男人四处泼洒灯油。
贾家祠堂在S市郊区地带深处,被各种作物稀疏的农田、长得歪七倒八的干瘦小树组成的小树林、杂草比人高的小山坡包围,需要驾车驶过一段不算平整的烂泥路,九曲十八弯,又绕又颠簸,而后才会驶入由贾家修建的水泥小路,四平八稳,仿佛回到了市区的路上。
再兜兜转转约莫十五分钟,会去到一大片平地,四周种满笔直庄严的雪松,用树木的有无构造出一个入口,进入,就是贾家祠堂的范围。
安青鸾听说贾家祠堂已经存在于此处两百来年,是座老古董。但祠堂当年的模样不可见了,贾家祠堂隔两三年就小修一下,隔三五十年就从上到下大修缮一番。
每一代贾家的当家人都会在自己的身份写进族谱之后,出资翻新贾家祠堂,又因贾家的资产是代代剧增的,翻新的动静一次比一次大,这只有一层的建筑被修得无比恢宏宛若宫殿。
到如今,贾家祠堂已成了郊区唯一值得一看的景点。
原是一座古朴的木石建筑,世代居住在附近的贾氏族人共同出钱出力建成的,后来贾氏中的某一脉外出做生意挣得盆满钵满,还很大方地出钱改善家乡环境,再后来,这一脉成了贾家的主脉,当家人成了贾家的族长,逢年过节需要到贾家祠堂主持祭祀,而家族的其他分支,部分留在原地,部分散落天南地北。
安青鸾到过这里几回,天光正好的时候看这栋建筑才能发现它那威严的美。
门口有两座两米高的石狮子立于十八级石阶前,拾级而上是四根双人合抱的石柱,过了门廊是漆黑的双开大门,木石大门,极重,需要两人合力才推得开。装饰亦用心,雕梁画柱,连墙面上也有大块浮雕,龙凤麒麟与各种典故被固定在建筑中。
屋檐盖深灰色瓦片,屋脊上全是形态各异的神兽。
它们被制造出来,年年岁岁蹲守此处,妄图守住贾家的财富和安宁。
祠堂内部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安青鸾没有踏入过里面,也不想踏入。
她对别人家的牌位和香火毫无兴趣,对别人家的族谱更是不在意。有些东西如果以记忆或是某种文化形式存在,那么它们是可爱的,且是值得纪念的,但如果以实质的形式存在,那么它们是可以被破坏的。
附近仍住着一些和贾家人远得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穷亲戚,贾家会给这些穷亲戚一点钱,让他们帮忙照看祠堂,平日过来添添灯油,扫扫地,擦擦桌子,上上香。
那些老人一般是早上五点左右就醒来活动,安青鸾和黑衣男子的动作必须快一点。
两名黑衣男子将祠堂内的各个角落洒满灯油,快步走出。
安青鸾看了他们一眼,又往祠堂右边的一角看去,那里装了摄像头,表面涂满了干结的鸟粪,什么也拍不到。
一名男子手里提着两桶灯油,另一名男子空手而出,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往祠堂内瞄准,用力扔去。
一盏长明灯被砸倒,其上小小的一点火种落在灯油的世界里,瞬间成燎原之势,火焰的脚步无比迅速,仿若千军万马,占领了祠堂内所有空间。
安青鸾对燃烧的效果挺满意,点点头,继而低声吩咐:“外面也烧了。”
离她较近的男子说:“这种材质烧不透。”
安青鸾听了无甚波澜:“没关系,你们负责放火就行。”
两名男子开始往建筑外墙浇灯油,地上撒一点,墙上泼几道,而后捡了根小树枝引火,随手扔下,裹着油的外墙也在刹那间被火焰席卷。
屋内火势太旺,从门口往上窜,也从屋檐的边边角角往外溢出。
“轰隆”巨响,屋顶坍塌,数道火舌在夜空中膨胀如巨兽,舔舐着苍茫夜空。
安青鸾拿着手机记录面前的一切,对着漆黑的屏幕说:“千龄姐你看,全都烧起来了。”
无人回应安青鸾,只扬声器传出碰杯的清脆响声,很轻,在汹涌的火焰肆虐而发出的低吼中几近不闻。
贾千龄在和冯岳喝酒,庆祝这场大火。
贾千龄是安青鸾的老板,是下令让安青鸾在贾家祠堂纵火的人。
昨天中午,贾千龄的名字才被写进族谱里,并且名字之后带上了当家人的名号。
不到十二个小时,那本一直安放在贾家祠堂内的族谱被烧成了灰烬。
泄愤意味很重的一次行动,安青鸾知道,却装不知道。
她只会听令,不做感想,不发表意见。
贾千龄曾经同安青鸾说:“因为我是女性,所以在祭祖活动开始了之后,不得踏入祠堂,否则就是对祖先的不尊重。祭祀完成后,家族中的男性都站在祠堂前拍照,我那只有几岁的侄子都能站,而我是不能出镜的,我只能在边上看着,或者热情些,拿过相机帮他们拍。哪怕我姓贾,哪怕一切祭祀的准备是由我来操办的,哪怕我为贾家挣了不少钱,但因为我是女性,所以他们对我和我做的一切视而不见。”
贾家是个十分传统的家族,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全遵祖训,要是祖训训不到的小地方,就全听长辈的命令。安青鸾在最初接触贾家的人时,经常觉得他们不是家人关系,而是君臣关系。
到祠堂祭祀祖先是贾家逢年过节最大的一件事,次次都是大排场大阵仗,又是放半天鞭炮彩炮,又是舞龙舞狮,又是大排筵席,热闹非常,附近的各个小村子都几乎会被鞭炮的红纸屑淹没。
安青鸾一个外人,领略过祠堂外的热闹,但没有机会看见祠堂内的盛况,只知当家人要捧着族谱跪在祖宗牌位前唱一长段祝词,要三跪九拜,要敬酒敬茶敬贡品,要烧一大堆纸钱纸币,变着花样展示自己对祖宗们和对贾家的虔诚。
昨天之前,贾千龄也没有见识过整套祭祀仪式。那本由贾千龄父亲捧着许多回的族谱里也没有贾千龄的名字,她在贾家祖宗面前是个无名氏。
贾家有规定,族谱里只记男性成员,仿佛只有男性是活生生的人,而女性全然是生活中陪衬和帮手,不作为正儿八经的成员出现,不会被记录下姓名和生平。
黑衣男子瞧着整栋建筑都被火焰吞噬了,便催安青鸾离开:“老板,我们赶紧走吧,这火势很快就能把附近的人招来了。”
安青鸾应了声,对着手机屏幕说:“千龄姐,我撤了。”
同样无人回应,安青鸾挂了视频电话,坐进一辆黑色轿车里。
轿车经过雪松城墙,后座的车窗降下三分之一,一根划着的火柴扔出,落在树上。
树是最好的燃料,熊熊火焰迅速包裹了一整棵树,又向周围扩散。
轿车越行越远,雪松身上的火光越来越艳,与祠堂的火光相辉映,照红了半边天。
同时,清晨的霞光慢慢在天空显现。
安青鸾倚着腰靠,卸掉全身力气,懒洋洋地望着窗外,说:“我们来得晚了些,要是提前半小时就好,怕烧得不彻底。”
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适时接话:“是呀,晚了些,不过看火势那么大,烧得不彻底也不影响那个祠堂报废。”
“烧得不彻底也是要报废的。”安青鸾喃喃地说,“昨天之后它就报废了。要是它能烧成灰该有多好……建材太好了,花了不少钱,两百来年的建筑,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存活至今,彻底烧掉可不简单……”
见安青鸾一副沉浸在自言自语中没有太多心思聊天的模样,两名男子识相地闭嘴,不再说话。
昨晚贾千龄办了庆祝晚宴,庆祝她自己成为贾家当家人,请了所有和贾家有生意往来的人士赴宴,场面极大,简直可以说是S市轰动各界的盛事。
安青鸾作为贾千龄的助理,必须处理各种琐碎事,有头有脸的先生女士们的琐碎事尤其多,耽误了点时间。
过了零点,贾千龄跟安青鸾说不来盯着也没关系,事情让那两个人去办就行。
安青鸾收回视线,瞟了瞟前面的“那两个人”,他们没有特定的职业,收了钱就去办事,不问缘由,嘴巴很严,经验丰富,动作干净。贾千龄手底下有很多这样的人,安青鸾也因为要替贾千龄办事而接触过好几位。
安青鸾不肯坐在家里等消息,她向贾千龄表示她要亲眼盯着他们做事,不然放心不下。
其实安青鸾不是放心不下他们,而是放心不下贾千龄。
贾千龄待她很好,但她知道贾千龄的习惯,贾千龄会在每一件事之后复盘,一遍又一遍地看清楚事情发展的每一步,以及审视事情涉及到的每一个人的反应和做法。
这是一种完全不由自主的行为,事情变生灵,主动钻进贾千龄脑海里,主动剖析自己。
贾千龄会从这种剖析中判断身边的人是否处于忠诚的状态。
而后,贾千龄将判断结果藏在心里,待累积到一定程度,再考虑是否将此当做是一个问题去解决。
如此行为倒不是一种多疑的表现,而是小心谨慎,是贾千龄从小培养出来的核心技能。
因此安青鸾也必须小心谨慎,做好每一件事,兢兢业业,不让贾千龄有机会怀疑她的忠诚。
这场大火,是贾千龄对过去的道别,安青鸾要站在现场替贾千龄亲眼见证。
安静的车里忽然传出“叮铃”一声响,安青鸾低头看了眼手机。
将近早上五点,手机屏幕上多了一条日程提示,“与千龄姐见面的纪念日”,文字后面跟着十个爱心。安青鸾看着提示的内容,轻轻笑了笑。
原来她在贾千龄身边已经待了十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大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