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轻视

贾千龄记得在她三岁左右的某一天晚上,云阿姨夜里起身去洗手间的一小会儿,她惊醒了。

她扁着嘴揉揉眼睛,坐起来往周围看了一圈,也不哭闹,爬下床去找云阿姨。

云阿姨是世上最守规矩的佣人,贾千龄的房间里有独立的洗手间,但乔娟吩咐过住家的佣人只能使用一楼角落的客卫,所以云阿姨便每次都走一大段路,去到一楼再用洗手间,从不会偷懒就近使用贾千龄房里的洗手间。

可那晚贾千龄没有去找云阿姨,她停在了楼梯旁的一条走廊,躲在墙后,瞄到了从宴会中归来的贾立阳和乔娟在争吵。

乔娟哭得妆都花了,毫无往日的端庄模样,双手拽着贾立阳的西装,拽出了好几道皱痕,用贾千龄从来没听过的巨大音量指责贾立阳:“你跟外面那个女人过好了,回这里干什么?”

贾立阳甩开乔娟的手,一把将乔娟推到沙发上,乔娟身上穿着丝绸礼服,像穿了一片流水,动作间产生的褶皱如同水流遇到了漫不过的石子。乔娟坐着抹眼泪,仍不服气地对着贾立嚷嚷。

贾千龄那时不懂得乔娟话语的含义,只惊讶于乔娟变了样,她不知道乔娟可以有这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不知道一贯在贾立阳面前低眉顺眼的乔娟居然敢向贾立阳发脾气,不知道乔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贾立阳更加接受不了这样的乔娟,更加失态,大吼大叫地跟乔娟争吵起来,扬言这里是他的家,不是乔娟的家,乔娟没资格阻止他回来。

这个大房子里的老爷和太太似乎都疯了,贾千龄越看越害怕,瘪嘴就要哭。

幸好这时云阿姨匆匆赶到她身边,捂着她的嘴,抱起她就往卧室跑,不让她继续听下去。

那晚云阿姨教贾千龄要藏好自己的情绪,不可以打扰老爷和太太的谈话,教了很久,且接下去的几天也都在教她这件事。

和从前的许多被教导的经历一样,她将云阿姨的话记在了心里。

许多年后,贾千龄第一次被贾雨森指着鼻子嘲笑是佣人时,她其实觉得贾雨森的话不算是错的,她的确是由一个佣人养大,认知的根基几乎由一个佣人关于惧怕主人家的教育搭建成。

她从来没有作为富家千金的自觉,她只知道人在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比别人更加低眉顺眼谨小慎微,懂得看人脸色,进退有度,要东西时不能堂而皇之明着说,她不配,必须要想办法让主人家自己想到、主动去给,她才能恭敬地接受。

她不野蛮,不任性,用听话乖巧的做派讨好别人,尤其是家里的老爷和太太。

贾千龄没有受到任何重视地长大,曾经保住她的贾老太身体一般般,不是在房间待着就是去哪个度假山庄休养,几乎不怎么有时间搭理她,贾立阳和乔娟不喜欢她,平日里不曾多看她一眼,但因她的安静和温顺,能够和他们成为名义上的一家三口,和平共处。

在念幼儿园的那段时间里,贾千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困惑,所有同学的家都和她的家不一样。

同学们说家里没有佣人和管家,可是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甚至有外公外婆,以及各种时不时就出现一下的亲戚朋友,他们的世界里出现的所有人都爱他们。

贾千龄不明白被家人爱着是什么滋味,她便跟同学说:“我家里有一个云阿姨,她很爱我。”

直到乔娟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怀上贾秉繁,乔娟面临的困境暂时得到解决,受到的压力才总算减轻了一些,心情好了一些。

乔娟在怀孕的过程中高高兴兴地准备迎接贾秉繁的到来,生产之后也愿意亲自带孩子了,跟着月嫂学习如何给小婴儿泡奶粉、换尿布、洗澡、做抚触等等,俨然是一位爱孩子又负责任的好妈妈。

连带着对贾千龄也和颜悦色了,贾千龄很懂事,偶尔热心肠地陪着贾秉繁到院子里散步,摘点花花草草逗贾秉繁笑,乔娟每一次都会给贾千龄一个难得的笑脸。

贾千龄因此感到更困惑,她不明白同为贾家的孩子,她和贾秉繁为什么会带来这么不一样的局面,为什么会得到不一样的对待。

她恍惚觉得这是不公平的,如同分饼干时掰不了同样大小的两块饼干,她分到了一块小的,不够塞牙缝,贾秉繁分到一块大的,吃都吃不完。

约莫是在贾秉繁一岁左右,他的贪婪个性就完全显现了,他什么都要抢,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仿佛都是属于他的,一天到晚就鬼哭狼嚎地要这要那,恨不得霸占家里的所有。

而乔娟不曾阻止过贾秉繁,任由贾秉繁在家里横行霸道。贾千龄进入小学阶段时,买了不少课外书回家,她喜欢看绘本,也喜欢看故事。有一回她在院子里坐着看书,乔娟正好带贾秉繁出来散步,贾秉繁一瞧见她手里拿着东西,就大声嚷嚷说要。贾千龄是习惯了退让的,贾秉繁说要,她就马上给,乔娟说给,她就比贾秉繁要求的再多给一些。

然而贾千龄心里分明在说:她不想给,她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反过来属于弟弟。

贾千龄在弟弟带来的变化中缓慢意识到——她生活了好几年的家是不属于她的。

她终于逃脱出云阿姨对她的教导,意识到她虽然很喜欢云阿姨,但她绝对不希望成为像云阿姨那样的人。

她不希望自己是听话的、温顺的、乖巧的、低眉顺眼的,她更希望自己像贾秉繁那样,欲念汹涌又深刻,想要很多很多东西,认为世界都该属于她,并且认定自己是应该拥有这一切的,那样理所当然,那样一派坦然。

云阿姨很爱她,只是云阿姨的爱是一种被归训过、挤压过的感情,会使得她进入云阿姨、乔娟等人都待着的黑暗深渊,无法引领她走在一条原本就该属于她的道路上。

贾家很富有,却仅仅可以保证贾千龄过上富裕生活所需要的物质条件,她手里没有任何来自于贾家的权力,不能为贾家的财富做任何决定,她被排除在了家族的核心利益之外。

她在贾家,如同一个受到些许照顾的流浪者,身处安稳之地,心却在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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