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安本是做装修生意的,从家里独立出来以后,年纪轻轻就小有所成。一次去化工厂里谈生意时,偶然见到了当时才二十一岁的李山云。她是厂里的工人,瓜子脸,大眼睛,黑亮的瞳仁闪烁着青春的特有的活力,眉毛粗黑,两尾麻花辫系着红绳,和工友谈笑着出了工厂的门,活泼俏丽的身影撞进了在工厂门口刚下车的林伯安眼里。
林伯安拜托厂长帮忙牵线搭桥,想要对李山云展开追求。当时的林伯安一表人才,厂长也看好这份缘分,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李山云还是单纯的年纪,对感情也是懵懵懂懂,有了厂长的力荐和工友的起哄,半推半就半羞半喜接受了林伯安的追求。
婚后最初的几年,林伯安除了大手大脚、应酬不断之外,对李山云倒也算是无可厚非,非但让她吃穿不愁不说,没事的时候他还会在家陪一陪李山云。怀着辰旭的李山云行动不便,身体也不大好,他还给请了月嫂帮忙照顾调理。那个年代能舍得花钱请月嫂时很令人艳羡的一件事。周遭的人都说她有福气,李山云也只是腼腆地笑着点点头,心里满是认同,“他确实很不错呢”。
只是,渐渐地,李山云发现,只要是能花钱解决的事情,林伯安就不会轻易自己动手。李山云劝他也不改,只好自己攒些钱来存在她母亲的名下,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林伯安的公司逐渐入不敷出,李山云几次去公司找他的时候都撞见过几个人气势汹汹地从公司门口出来。于是在她多次质问下,林伯安才不耐烦地说,他最近半年一直在赌博,现在赌得越来越大,装修公司的收入已经抵不上赌债了,可他却也不想着收手,一心只惦念着把输的钱都给赢回来。不出所料地,没多久,公司破产清算。林伯安回家收拾了一些证件和材料,对李山云说他得留在公司清算资产,顺便镇场子,便离开了家。临出门前李山云还满是担心地嘱咐他注意安全,早点回家。可他这一走,李山云就再没见过他。
他带着现金逃走、不知所踪的消息,还是李山云从上门讨债的债主口中得知的。李山云一时接受不了,抱着还不谙事的辰旭和辰希呜咽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同样被抛下的,还有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的方秋,也就是林伯安的母亲。债主看着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凶了一会儿也没人理他,只顾着哭,于是转过头丢下一句,“你们准备准备钱,我会再过来的”,就离开了。
想到还有一家人要养,李山云花了几天勉强振作精神后,将别墅变卖,又四处求人借钱。谁知公司生意红火时与林伯安称兄道弟的人这时都神奇地消失了。对于李山云的求见,他们不是默契地由秘书或助理告知李山云说“老板出差办公”了,便是家里最近有急事,短时间不会再回公司来。甚至连林伯安的亲兄弟都对李山云避之不及,甚至连带着住在林伯安家里的方秋,这下也无人接管了。李山云不忍心抛下年过花甲的方秋独自面对这个局面,于是带着方秋和两兄妹,一起搬到了这个破旧小区住了下来。
这时的辰旭才只有8岁,辰希6岁,他们隐隐约约地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但是看着李山云和方秋痛苦挣扎的模样,也都懂事地没问,守着这个“公开”的不能提的秘密,在两代的两个女人艰难的拉扯下,缓慢而坚定地成长着。
小时候,辰希最喜欢的就是炎热夏日里从奶奶手上的秋梨膏糖掰下一块,含在嘴里,趴在沙发靠背上,盯着坐在客厅书桌边的辰旭翻动书页。桌上石绿色椭圆扇叶缓缓转动,像一捧舒展的荷叶,在矮小的方木柜上摇晃出“嗡嗡”的闷响。方秋手里摇动着的蒲扇偏向两个小家伙一边,轻轻点着,渐渐吹干所有烦躁。电视机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水袖像是从电视里直接被风携出来,流过耳垂、发丝、指尖,丝柔清凉。
直到那一天,电视机里的戏腔戛然而止,进入冬日后被收在衣柜顶上的蒲扇掉落在了沙发旁。
屋里取暖的煤火炉上还热着刚放上的小米粥,方秋洗了洗两个小家伙的外套,坐下披上毯子盖着受寒的腿休息一会儿。“再有二十多分钟饭就好啦,得盛出来晾凉了才能入口,辰旭也正好到家,今天的粥里加了红枣,还有楼后面自家栽的枸杞树结的枸杞,等快好的时候再削个苹果进去,保准甜甜的,两个小家伙肯定喜欢。最近几天老是放红薯,孩子们都吃腻了,今天菜市场正好遇见卖皱苹果的,买几个回来换换口味,好吃的话,明天再去买。”方秋想着,眯上眼,倚在沙发靠背上小憩。
辰希比辰旭放学早些,趴在桌上写着作业,边神游边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恍惚中,一股糊味钻进她的睡梦中,她睁开朦胧的睡眼,从沙发上猛地抬起头,嘴里还残留着一丝红枣的清甜。她走到煤炉边,揭开锅盖一闻,果然是糊了一些,于是赶忙垫了抹布把锅往炉子边上挪了挪。家里人怕危险,不让她自己盛刚煮好的汤汤水水。她只好坐到方秋身边,握着她的手,便摇边喊:“奶奶,饭好了,我们把饭盛出来以后去买糖糕吧,我好饿。”摇了很久,她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辰希只当是方秋睡熟了,自己乐颠颠地戴了帽子和手套,顺便找了方秋的,也一并拿了过来,放在一边,继续摇方秋,“奶奶,奶奶”。摇着摇着,她发现方秋的手很凉,过了一会,仿佛不确定似的,她把脸也贴上了方秋的手。还是很凉,而且,好像比刚才更凉了。辰希急忙从床上抱了一条被子过来,盖在了方秋身上,学着大人的样子,认认真真把被角也掖好。
她饿得肚子咕咕叫,却怎么也叫不醒方秋,只好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充饥,然后趴在桌子上继续写作业。实在受不了腹中酸痛,她小心翼翼地把锅从炉子上抬下来,从厨房翻了两个红薯放在炉边烘烤。红薯的香甜味道渐渐弥散开来,她吞了口口水,想着等下奶奶醒了,哥哥回来了,和他们分着吃。她把小手在炉边烤热了,就坐在方秋身边给她暖手,暖着暖着,却感到这手更凉了。辰希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边拉过方秋的两只手来暖 ,边等辰旭和李山云回家,没多一会儿她就靠在方秋肩头睡着了。
辰旭今天答应了替同学值日,所以回来得晚了些。他一进门,就看见辰希靠在方秋身上,抓着方秋的两只手,静静地睡着。他正准备叫醒他们上床睡,却听见了辰希低低的抽泣,“好冷…冷…好冷啊。”辰旭拍了拍辰希,辰希猛地从梦中惊醒,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懵了一瞬,接着一声嚎哭从她嘴里迸出:“哥,奶奶好凉啊!我捂不热,也叫不醒她。我…呜呜呜。”小手生生抓着方秋的双手不放,她吞了口水,咽下眼泪,继续哭,“我给她盖了被子,还捂了好久,可是捂不热。怎么办,怎么办呐?我捂不热,怎么都捂不热,奶奶越来越冷了,我也好冷啊。”辰希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颤抖,含混着眼泪鼻涕的哭腔说不清话,但足够辰旭理解她的意思了。
辰旭心里一惊,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强装镇定,用袖子擦了擦辰希的眼泪,哄她自己去洗把脸。他则接过方秋的手,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不知是辰希捂的,还是方秋的体温,但远低于正常人该有的体温。辰旭盯着方秋的脸,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或许也是不敢做。终究他还是鼓起勇气,摸了摸方秋的额头,停留了一会儿,手移下来去探鼻息的时候,已经有些微微的颤抖——没有鼻息了,哪怕一点微弱的气息都没有了,也没有体温了。只比辰希大两岁的辰旭大概了解这意味着什么。
他招呼辰希过来吃饭,辰希问他方秋怎么样,他说奶奶只是睡着了。死亡是个他自己都不很清楚的概念,就更不知道要怎么向辰希解释了。吃着吃着,他跑到沙发边去把方秋身上的被角重新仔仔细细地掖好,然后重又坐回去吃饭。
粥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冒出透明的圆点,咸咸的,越来越多。辰希问他为什么哭,他回答说:“太冷了。”然后继续默默低下头喝粥。
辰希觉得这样的气氛真的很不对劲,直觉想要逃离,于是对辰旭说,“哥,我们去买糖糕吧,我好饿。”平时一定要吃完饭才做其他事的辰旭这次竟然答应了她,两人结伴到街口小摊前拎了四个糖糕回来。
“好吃吗?”辰旭问。
“好吃”,辰希捧着冒热气的糖糕细细啃着,“但我有点吃不下了。”
“怎么了?”
“有点恶心,想吐。”辰希忍着强撑着吃完粥和糖糕,头疼得要命,抱着头趴在桌上。辰旭见状不好,试了试辰希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他架起辰希让她去床上躺着,辰希却不肯走,晕晕乎乎地带着辰旭挪到沙发边,靠在方秋身上,把她身上的被子分了一半到自己身上,仍旧抓着她的手试图用提问捂热她。辰旭鼻子涌上一股酸意,从床上又抱了一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然后出门借邻居手机给还在厂里上夜班的李山云打了电话。
方秋的葬礼上,她的三个儿女到齐了,除了林伯安。接到辰旭和辰希从邻居家打来的电话后,李山云匆匆骑了电动车冲回家,安顿好两个孩子,通知了方秋其他儿女一起操办葬礼。方秋从别墅搬出来时,没有一个儿女愿意接济,了(liao)了了(liao)了,几个子女办葬礼时倒是忙前忙后,在宾客面前哭得一个赛一个悲痛欲绝,以头抢地,一边哭诉着自己的哀恸,一边抱怨着未到场的林伯安有多不孝。握着这个的手拉家常,扶着那个的肩抹眼泪,端茶倒水,鞠躬行礼,俨然一副堂堂东道主的架势,好不热闹,倒显得一旁哭得头晕目眩无力招呼客人的李山云不懂礼数了。被发烧顶得头疼的辰希和被葬礼上的吵闹声震得头疼的辰旭,两个人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地混沌着互相依偎着度过了这几个难捱的、充满了香烛、烧纸、鞭炮、眼泪味道的混乱昼夜。下葬后,各家人作鸟兽散,方秋没有留下什么遗产,自然也不会引起争纷,独留李山云一个人勉力抚养孩子,没得到哪怕一个人的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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