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信步踱来,向薛扫眉迫近。
“你这次毒发,提早了五天。”他声音暗哑,犹如鬼魅,“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薛扫眉竭力不让恐惧攫住自己的咽喉,却止不住地脊背发寒。
面具人冷声道:“你尽管折腾自己的性命,我是无所谓的。当年我能造出一个‘薛兼’,自然也能再造一个更听话的‘薛大姑娘’。只不过到时你兄长会怎么样,那就难说了。”
薛扫眉低下头,丝被下紧握成拳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四年多前的惨案,其实她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她的兄长、薛家大少爷薛斐,在血案现场留下了一条被砍断的左胳膊,但却寻不到尸首。当时,眼前这人也是声音嘶哑地告诫她:“他能活命与否,全看你的表现。”
薛扫眉向来骄纵,最恨被人拿捏。当日情状下,薛扫眉恨不得追随父母而去。可薛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为了兄长,她只能选择苟活。
“属下,听命。”她低下头。
“还有一事——我要硫磺两千斤,硝石四千斤,木炭六千斤。给你半年时间,先预备着,注意分开存储。”
薛扫眉暗惊。她幼时随女道士在外游历,曾听说过民间流传的“一硫二硝三木炭”的火药配比。当年曾有师姐在炼丹时不慎错配了类似比例的硫磺和硝石,致使金炉爆裂,炸死了两个小道童。
而今此人要的,是以数千斤计的火药原料。他一定有大阴谋。
“为何要分开存储?”她假作无知。
“不必多问,照办便是。”面具人对她并无耐心,话锋骤转,“对了,那个姓陆的狗官,你料理得如何了?这回是你主动请缨去对付他的,可别令我失望。听薛兼说,你今日在菩萨蛮见了他,可有什么收获?”
菩萨蛮和玉霓裳是她精心织就的暗线,绝不可暴露在面具人眼下。“今日只不过是巧合,我原是去见周烈的。关于陆……狗官,我已经让陈知府和他吹了吹风。此人在未央京中就有风流荒唐的名号,这几日都宿在菩萨蛮,我会另想办法接近他。”薛扫眉避重就轻道。
面具人目沉如水:“此人不简单。我在进城山路上派人埋伏过他一次,他功夫极好,竟然毫发无损地到了碧霄府。可惜,此人是外戚,此次左迁又被各方瞩目,既已上任,恐怕不方便像老蔡一样直接处理了。”
薛扫眉垂眼无言。看来周老爷口中“告老还乡”的前任御史蔡大人,此刻已不在人世了。她曾与蔡大人有过数面之缘,那是个对子侄辈极为和蔼的老夫子,膝下有个喜欢弹奏柳琴的小孙女。虽然他始终不敢接她的状子,但……罪不至死。
面具人好似看出了她的不忍,不禁冷笑道:“姓蔡的老儿当年深受先帝知遇,却是头几个倒戈相向的。如此狼心狗肺之徒,有个全尸,已是便宜他了。至于新来的这位御史,如不能为我们所用,你需得找个机会除去他,决不能节外生枝。”
薛扫眉直觉他的这段话中有些不对劲,表面上低眉顺眼地应了,实则暗自逐字记下。
“你刚才说周烈,这等跳梁小丑,趁早收拾了好,免得误事。”
薛扫眉心头一跳,慎重道:“我会尽快与他家退婚。”
面具人目光阴鸷,深深地盯着她看:“记住今天我说的话,凡事多想想你的兄长。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属下。”
“……是,属下一定安心静养,为主人分忧。”
他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转身推开虚掩着的门,很快隐入夜幕之中。
薛扫眉冷然目送他离开,视线下移,凝在青金陶砖铺就的地面上。
这种陶砖产自燕国最南端的岭南道,经复杂工艺制成,又精心上好了桐油,光可鉴人——还不吸水。
面具人刚才行走站立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行鞋印。
薛兼还守在外头,听见薛扫眉房中有动静,立刻警觉:“大姑娘,可有事么?”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厢房门此刻失去门闩的支撑,只需轻轻一推就能敞开。可她本来卧在拔步床最深处,即使此刻已勉力挪动到了床沿,离最近的脚印尚有五步之遥。
薛扫眉心一横,双手使力,将自己从床上反向推了出去。
几乎就在薛兼推开房门的同一时刻,她滚落到了那条湿痕旁,用右手覆上最清晰的一枚鞋印。它有五指宽,长度则从她中指顶端直至腕线下方一寸半,约有八寸长。无论是大小,还是鞋底花纹,都再寻常不过了,无法称之为线索。
薛扫眉有些失望。她用力蜷起手指,试图在支起自己身体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鞋印抹散,可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情急之下来不及感受的、从高处跌落又被冰冷地面碾压的疼痛,此刻如冰川雪水渗入岩缝一般,一点一滴,浸透她的四肢。她又一次被折断双翼,按在泥泞中,只剩下喘息之力。
这一天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
薛扫眉阖上双目,在薛兼难得惊慌的呼喊中,彻底陷入了黑暗。
***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瞿准便被请进了薛宅。
迎他入门的薛兼,一改昨日的酷戾神色,显得很是客气。薛大姑娘昨天深夜坠床昏迷,后头虽然醒转过来,但总说身上疼痛,几乎一晚没睡。薛兼、阿橘等人心急如焚,好容易才等来了瞿准这位救星。
瞿准听他们这么一说,原本也有些焦急,直到为薛扫眉诊脉时,她向他眨了眨眼。
脉象并未变得更差,她身上也不过是轻微的皮肉伤。瞿准这才放下心。
联想起玉霓裳那日嘱托他在复诊时将香丸转交给薛扫眉,瞿扁鹊此时很难不怀疑薛扫眉“坠床昏迷”的动机。他知晓薛扫眉在困境中挣扎的苦衷,但也实在不喜病人作践自己的身体,忍不住流露出些微责备的神色。饶是如此,他还是拿出了那枚香丸。
当着薛兼的面,瞿准只说这名为“秋风湖上”的香丸安放于枕侧,有助眠的功效,并未提及菩萨蛮或玉霓裳的名号。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这句话说完,薛扫眉苍白的脸上便隐约泛起笑意,薛兼的脸色则随之难看了起来。
薛扫眉为什么笑,瞿准是不懂的。薛兼为什么不悦,瞿准倒是明白。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薛扫眉待自己稍有亲昵,薛兼就会挂上这副脸色,简直百试百灵。
“平仲,”薛扫眉唤他的字,“我再休养十余日,便可出门了么?”
见瞿准皱眉,她叹了口气,解释道:“陈知府新买的薮春别院,这个月下旬便要落成了,他前两日给我下帖子,邀我去赴宴呢。他是父母官,我不敢不去。”
瞿准勉为其难:“那你这几日一定按时服药,好好休息。”
薛扫眉又笑,显然很满意他的答复:“好。我这两天一定大睡特睡,把昨夜缺的觉都补回来。”
她昨日半夜里,在半梦半醒中,找到了面具人言辞中的漏洞——他说前任蔡御史“当年深受先帝知遇,却是头几个倒戈相向的”,这话不对。
蔡御史其人,薛扫眉从前也是调查过的。他早年屡试不第,直到近四十岁,才被先太子府聘为文书,数年后靠捐官谋了个外放差事。当今官家坐上龙椅之后,老蔡又在本朝奋斗了二十多年,最终爬到从五品监察御史的位置。要从他的履历看起来,“深受先帝知遇”,是万万说不上的;对先帝“倒戈相向”,更是莫名其妙。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面具人口中的“先帝”,不是当今官家的皇父,而是皇兄——那位在二十六年前,尚未来得及践祚,便忽然薨逝的先太子。
这帮贼人尊先太子为“先帝”,蔑称本朝官员为“狗官”,攫取财富,囤积炸药……如果他们想做的事情如她所想,那江南六道乃至于整个大燕,都可能陷于危险之中。
事关重大,她不能只凭推测。当年先太子是否曾经即位?这帮贼人与先太子有何关系?他们又为何盯上了薛家,却唯独放过她?这些疑问互相缠绕,越滚越大,令薛扫眉再也睡不着了。
直到她忽然想起在白日里头瞥见的,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陆缥。
他是皇后嫡亲妹妹的独子,从最接近权力中心的未央京南下而来。当年的宫闱秘事,他也许会知道。
他也是闻名轩辕陆的少年将军、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侯爵。这样的人,就算风流阴鸷,也不该当像老蔡那样懦弱怕事、蝇营狗苟。面具人期望陆缥能为他所用,应允薛扫眉去接洽陆缥,正合她意。
也许,正如她一刚开始构想的那样,陆缥会成为自己扳倒面具人、替家人复仇的破局之子。只要玉霓裳没发现陆缥有什么古怪,薛扫眉便愿意试上一试。
薛扫眉一夜未眠,终于理清了思绪。她呼喊着身体疼痛,就是为了早些见到瞿准,拿到玉霓裳递来的信息。
所幸诸事皆顺,眼下她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瞿准沉迷于研究医术、草药,不工文墨,自然不知道薛扫眉最喜欢的前朝词人苏子瞻曾写过首句为“秋风湖上萧萧雨”(注1)的词句——词牌名正是“菩萨蛮”。薛扫眉听到香丸的名字,便知它来自于菩萨蛮。她故意让瞿准开出“好好休息”的医嘱,也是为了争取更多的独处时间,以便细细拆解那好不容易递进来的“秋风湖上”。
昨夜暴风骤雨,今朝倒是风和日丽。瞿准功成身退,背着药囊走了,房门开闭之间,漏进几声鸟雀娇啼。叽叽喳喳的,虽然喧闹,倒也颇具生机。
薛兼也带着侍女们下去了。
薛扫眉将那香丸放置于枕侧,缓缓躺倒下去。她有得是耐心,等夜深人静时,再拆开香丸也不迟。希望玉霓裳——不,希望陆缥,别让她失望。
若是他还堪用,那十日后陈知府家宴正待上演的一出好戏,不妨也请他来看看。
注1:引用自北宋苏轼《菩萨蛮·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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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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