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灏南被送到正堂时，入眼的便是一身青衣的苏鹤兰。
那不过是一名弱冠之年的郎君，却又是一位万般富贵将养的帝子，周身气度淡然却又随性，身上并无宝玉朱缨之缀，独剩一身孑然。
在顾灏南眼中，她这位奉旨成婚的夫郎，似乎一直都是这般模样——他身侧无师无友，亦鲜有仆从服侍，他总是一个人在假山莲花池畔的八角凉亭之下烹茶煮水。
自成婚以来二人相敬如宾，除了每月逢十的例行房事以外，夫妻二人相谈甚少。
八月之久，未曾交心。
顾昭然唤侍婢为苏鹤兰换上新茶，却在话音落时被他阻住。
“长兄，”苏鹤兰颔首开口，声音清泠疏远，却又带着敬意，他致歉道“今日一事事发突然，二皇子一事我并不知晓，教二娘受了委屈，实在是罪过。”
顾昭然颇有几分意外，他对这位妹夫知之甚少，未曾想过倒是没有半分架子。顾灏南离家这事做得冲动欠妥，夫家未曾拿乔说事，他又怎好再说什么，刚想摆手道罢，眼角却瞥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妹妹，他咬牙将随意的话头咽下去，一手搭在了苏鹤兰肩头，惹得堂内之人均目视着他。
“安王殿下，我武安侯顾氏到了我这一辈，的确算得上是落寞，可先皇赐婚意在何处想必你我皆是心知肚明，我家阿南身子不好受不得欺，还愿殿下能好生待她。”
苏鹤兰正色向顾昭然行了个晚辈礼，“必让长兄心安。”
顾灏南心下酸涩，她垂首接道“阿兄，好了，天都快亮了。”
“雪天路滑，小心些。”顾昭然目送夫妻二人相携而出，终是忍不住再叮嘱了一句。
行至中庭的顾灏南闻言噙泪回首，“阿兄，快些歇息吧。”
顾昭然一顿，知晓顾灏南是在让他快些写了奏折去。
他看着在视线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嗤笑了一声“你啊……”
————————
“殿下……”
马车颠簸行起，夫妻二人相顾对坐，顾灏南这才发现苏鹤兰的衣衫其实已经濡湿了大片，他还怕身上的凉气过给顾灏南将她身上再裹了一袭大氅。
他闻言应声，替她斟了一盏茶递去，见她目光所及，便柔声接道“今日城南庄子里有个孩子发了高热，我便多留了一会儿，回府时已然入夜，得知临然做的事后便快马加鞭来寻你——临然那孩子……罢了，不提他。”
苏鹤兰仰首叹息了一声，恍然皇子品行并非是自己一年轻亲王可置喙的，他只觉羞愧心惭，妻子受了这般侮辱自己却奈不了那皇侄如何。
“对不住……”
苏鹤兰自委屈求全以来，便不再关注朝事，他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妹妹与新入门的妻子，现今这朝堂是何模样他也只能想尽办法来劝说自己莫要多事。
真是——
——窝囊。
“殿下大德，城南庄子的孩子们我还只见过几面，不如今年除夕我们去庄子上与孩子们一同过？倒也热闹舒心。”顾灏南将身上大氅笼得再紧些后笑着看向苏鹤兰。
苏鹤兰虽手中七分财富均已上交国库，但日子过得也算是舒坦自在，便在城南郊外建了个庄子做义举，收留些年幼的孩童与无家可归的老人，每三月一轮还会搭棚施粥，请大夫坐堂义诊。
他闻言一笑，正要应答时外间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顾灏南下意识护住腹部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长安城东南侧火光冲天，尚且辩不出具体的位置究竟是在城内还是城外，但顾灏南望着那与粮仓同方位，手中的帘布被攥得发皱，手心亦已发白，她心头猛得一坠，竟没忍住偏头干呕起来。
苏鹤兰一惊，赶忙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背上轻拍，另一只手便将温茶递到了她的唇畔，拧眉忧问“二娘？可好些了……？”
顾灏南被激得眼里蓄了泪，她骤然握住了苏鹤兰的手腕，呆愣抬头望向他，“那可是……太康仓？”
慢了，一切都慢了！
苏临然今日根本就不是试探，他不知何时便已知晓顾家私下与二皇子有往来，所以他料到顾灏南定会去为二皇子写出弹劾他的折子。
疑心二字，惯来讲究的是一个先机。谁先发制人告到了圣上跟前，那余下跟着来的那一人便易显得荒谬而难堪。
“太康仓？”苏鹤兰问言沉吟，尚未来得及作答，便听得外头再次传来了铃铛声……
——
“长安衰——”
预料之中的词传入了顾灏南的耳中，一霎之间连唇也失了颜色。
“快！”
“洛阳兴——”
“返程！回顾府！”
“中原尽——”
“娘娘！这、这舞女挡了道不好转向啊！”
“南下汇——”
“抱紧。”
在苏鹤兰将顾灏南打横抱出马车时，铁骑之声混着舞女的踏铃歌声响起。
“御林军已经入了坊市。”苏鹤兰带着顾灏南自地掠起，一面就着月光雪色疾速前行，一面开口解释。
顾灏南拽住了苏鹤兰的衣领，“对不住……泊简……”
她唤了他的字，泊简。
于天潢贵胄来说多么荒唐的二字，偏偏便被先皇冠以为他的字。
她知晓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信则，亦知晓苏泊简此一生逃不脱的亲王之命。
但她别无可选。
她父死得冤枉，她父麾下万名将士死得冤枉！
若往事不可追，若沉冤不可雪，若她父兢业一生忠君爱国到头来还要落得一个“谢帝王高德宽罪”的下场，那她别无可选。
她不愿见兄长失爱，他入大理寺是为了让天下皆有可昭之情，而非成为某个人手中一颗必死的活靶棋子！
只差一步……
只等挨过了年，圣上在皇子中遣人去治理江南水患；只等为二皇子挣来这一名额，工部礼部户部都已有了他们的人；只等他花两个月在江南功成名就，一切便可逆风翻盘摊牌重开！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嗯。”
苏鹤兰应了声，他何等理趣，闻弦音知雅意，只此一句便知顾灏南可能会把他带到何等境地中去。
“我们去城南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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