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璞玉初识

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周遭的气息变了。空气浑浊,带着烟火、牲口粪便和密集人群的气息。脚下的路变成巨大条石铺就的、冰冷规整的坚硬。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弥漫开来。那是权力的气息。

“站住!山野鄙夫,安敢擅闯宫禁!”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响起。

卞和猛地停住,身体僵硬,心脏剧烈收缩。“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民卞和,荆山采樵之人!”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于荆山绝壁,得天授神玉!不敢私藏,特来献与大王!求大王恩准觐见!”

“神玉?”守卫的声音充满怀疑和轻蔑,“就你这等蓬头垢面之徒,也配言神玉?速速滚开!惊扰王驾,你有几颗脑袋!”

“大人明鉴!”卞和带着哭腔,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此玉光华内蕴!恳请通传!若大王不喜,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他颤抖着掀开衣襟一角。

“大胆!”守卫厉喝,“王宫重地,岂容你喧哗!再敢啰嗦,立斩不赦!”沉重的脚步声逼近,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一只穿着硬革靴的脚,狠狠踹在卞和肩头!

“啊!”卞和痛呼,身体向后翻滚,重重摔在宫道上。包裹我的葛布散开,我滚落出来,暴露在冰冷的石板上。阳光刺目照射,宫道寒意和守卫们鄙夷与杀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来。

“哼,一块破石头!”守卫嗤笑。

“拖走!押下去,听候发落!”

粗糙的手粗暴地抓住卞和胳膊,将他拽起。我的视野天旋地转,只看到冰冷的石板、晃动的甲胄和卞和沾满尘土血迹、写满绝望的脸。他被拖向宫墙深处某个黑暗角落。而我,被遗弃在冰冷的宫道上。第一次,我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类的轻蔑与权力的冰冷重量,那重量几乎要将我新生的意识压回混沌黑暗。一种类似晶体濒临碎裂的尖锐“痛感”,在核心深处蔓延。

黑暗。潮湿。霉烂的气息混合着陈年血锈的腥甜。卞和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呻吟。他的左脚扭曲着,肿胀发紫,血肉模糊。断骨之痛日夜攒刺着他,也传递给我沉闷、持续的震荡。那是生命被摧残的哀嚎。

时间失去界限,只有痛苦和绝望流淌。卞和时而高热呓语“宝玉…大王…”,时而清醒忍受剧痛。他仅剩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我,指节泛白,几乎要将我嵌入骨肉。他滚烫的体温和汗水,成了这冰冷囚牢中唯一的热源,也是对我意识最残酷的烙印。

不知熬过多久。牢门开启声带来冷酷宣告:“罪民卞和,大王有令:汝以顽石欺君,罪在不赦!念尔初犯,姑且饶尔性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刖左足,永为刑徒!此石,弃之荒野,永为警戒!即刻行刑!”

卞和身体猛地一颤,喉咙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攥着我的手骤然收紧!我能“感觉”到他全身肌肉绷紧如铁,血液奔流声轰然作响。

狱卒冲入,粗暴地将卞和拖拽出去。断腿在地上拖出血痕。我被强行抠出,扔在牢房角落的烂草堆里。

外面刑场上,阳光惨白刺眼。卞和被死死按在血迹斑斑的木砧上。他挣扎着,嘶吼:“大王!冤枉!此乃神玉!神玉啊——!”

回应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带着血腥气的刀光,如同死神的狞笑!

“噗嗤!”

沉闷的钝响!

紧接着,是卞和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我意识深处!比地层崩塌更剧烈百倍的震荡传来!一个生命被撕裂的绝望与剧痛!

温热的液体,带着窒息的血腥气,如同滚烫的雨点溅射!几滴,落在我冰冷的石皮上。

“滋……”

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在我核心深处响起。那是某种“存在”被剧烈灼烧的感应!那滚烫的、带着卞和生命最后灼热与无尽痛苦的血液,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表面”!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到灵魂层面的剧痛攫住了我!那痛楚源于这鲜血中极致的冤屈、绝望和生命终结的巨大能量!

这剧痛像撕裂混沌的闪电!亿万年的懵懂黑暗被驱散!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感,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在我晶体最深处轰然炸开!我“看”到了刑场惨绝人寰的一幕:卞和倒在血泊中抽搐,断腿处血肉模糊,骨茬森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圆睁,空洞地“望”向我被丢弃的方向,烙印着无尽的冤屈、不甘和至死不渝的执念!

那目光,比刀锋更冷,比鲜血更烫!如同烧红的钢针,刺入我刚被剧痛唤醒的“意识”核心!

“啊——!”一声无声的尖啸在我内部疯狂回荡!构成我的亿万晶体微粒剧烈共振、哀鸣!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混合着鲜血的灼痛,如同冰火毒液,流遍我成型的感知脉络。

荆山的安宁彻底远去。我,在卞和滚烫的鲜血和冤死的目光中,真正“诞生”了。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和名为“恐惧”的冰冷烙印。我知道,所谓“天命”的祭坛,是用血肉铺就的。而我,已被推上了这祭坛的第一级台阶。

黑暗再次吞没。这一次,是被遗弃的死寂。我躺在郢都城外废弃的乱石坑中,与断戟枯骨为伴。夜露浸透,烈日烤烫。野鼠爬过,雨水冲刷,却洗不去那几滴干涸发黑、仿佛依旧滚烫的卞和之血——烙印在我意识上的第一道深疤。

时间在孤寂中爬行。卞和临刑前的惨嚎,那双凝固冤屈与执念的血红眼睛,日夜在我意识中回放,带来晶体深处的刺痛。那痛楚源于血腥场景,更源于冰冷的“认知”——人类世界充满暴虐与不公。“王”的意志,可轻易碾碎凡人的信念与血肉,只因他不“相信”。

我本能地“排斥”感知。意识向内蜷缩,试图沉回无知无觉的混沌。荆山涧水的冰冷、地脉的安稳搏动……记忆变得诱人。然而,卞和的血、泪、目光,如同烧红的锁链,锁住我试图沉沦的意识。每一次退缩,都被灼烫唤醒。

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许是十年,几十年?)。坑外的世界喧嚣更甚。战鼓、号角、哭喊……更酷烈的铁血气息弥漫。楚厉王已死,其子楚武王继位,更加好战嗜杀。他的名字与战争气息,像冰冷的蛇缠绕大地。

然后,在一个暴雨初歇、泥泞不堪的午后,一个身影,一瘸一拐、艰难无比地挪到了乱石坑边缘。

我的“感知”瞬间绷紧!那残破的轮廓……仅剩右腿支撑的姿态……周身弥漫的、混合着巨大悲痛、炽烈执念和燃烧生命般疯狂的气息!

是卞和!

时间刻下残酷痕迹。他瘦骨嶙峋,脊背佝偻,须发如枯草沾满污泥。那张脸只剩风霜刻下的深壑。然而,那双眼睛!比刑场上更可怕!没有了泪水绝望,只剩下沉淀到骨髓的、如同熔岩般凝固的执念!那执念强大纯粹,穿透空气,牢牢锁定了深埋污泥中的我!

他看到了我!或者说,他那被执念锤炼的直觉,穿透了遮蔽,“抓”住了我!

“嗬…嗬…”他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老泪涌出。他连滚带爬扑进泥坑,不顾石块硌伤膝盖手掌,疯狂扒拉碎石腐泥。污泥沾满脸颊衣衫,眼中只有我!

终于,他再次触碰到了我冰冷的石皮!

“啊!”一声混合痛苦与狂喜的呜咽挤出。他剧烈颤抖,饱含数十年苦难。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破碎的心脏,将我从污泥中捧出。冰冷的泥水滑落。他把我紧紧贴在脸颊上,滚烫粗糙的皮肤紧贴我的表面。一股比当年鲜血更复杂、沉重、滚烫的“情感洪流”如同岩浆,汹涌冲入我意识深处!

那里有数十年断足之苦、刑徒之辱;有家破人亡、被唾为疯子的孤寂;有坚信不疑的疯狂执念;更有近乎殉道者般的昭告信念的决绝!这洪流庞大灼热沉重,瞬间将我试图退缩的意识淹没熔铸!源于厉王时代的恐惧,在这滚烫的、岁月淬炼的执念洪流前,渺小而苍白!

“老玉……”卞和的声音嘶哑如血沫,“我…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这一次…武王…他定能…识得…”

他将我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嵌入骨血。然后,他用仅剩的右腿和一根粗木棍支撑,以摇摇欲坠的姿态,再次站起。目光投向郢都,投向那座吞噬他双足的巍峨宫城。那目光,燃烧着最后、最疯狂的生命火焰。

他捧着沾泥的我,像捧着燃烧的灵魂。一步,一拖……带着残废老人全部的生命力量,向着那座即将吞噬他最后希望的冰冷王座,再次蹒跚而去。泥泞的地面,留下沾血带泥的脚印,和木棍沉重的顿地声。

咚…咚…咚…

那声音敲打大地,也如重槌敲打我剧烈震荡的“意识”核心。荆山记忆远去,亿万年安宁化为泡影。我冰冷玉体深处,在卞和滚烫执念和这通往王座的血路上,被永久改变。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觉悟,如深水暗流涌动:

天命之路,始于荆山璞玉,成于帝王刻刀,却注定要以血肉为阶,以骸骨铺道。王冠的重量,原来需要断足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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