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帝已是背了身，似在观摩墙上一幅字画，闻言沉声道：“送万典史回去吧。”
平公公慌不迭又去外面，对满脸的涨红仍未消褪的万橙道：“您的马车虽然在宫外候着了，但是陛下吩咐，让宫里的马车送您回去，就请大人还是尊了圣意，以免我们为难。”
御书房内，严帝去了净室，把手压入铜盆，浸入水中，闭目皱眉。
特意让宫人打了冰水，双掌初初没水，甚至懂得手抖了一下。可是，萦绕掌心，摩擦虎口的那种滑腻温润之感，却仍黏在皮肤上，难以抹煞。
心中如有雾气笼罩，令从无惶恐的严帝，不知所措，无以解脱。
以致平公公要回话，在净室门外唤了声“陛下”，竟让严帝惊了一下。
这夜，几乎不饮酒的严帝，竟是闷喝了半壶，有些熏熏欲醉。隔着花棂窗格，看到外面月色上好，皎洁圆满，严帝手执余了不知多少酒的碧玉龙纹细颈执壶，走至殿外，对着空中细月，扬了扬，然后仰头，直接把壶嘴对准，往下倾倒。大半喝了，也有部分落入嘴旁，沿着下巴淌下，湿了单薄道袍。
平公公早已被严帝遣开，不准跟来，并约束了其他宫人多事，因此寝宫内，倒似空落落无有他人一般。喝了这半壶，站在寂静院中，仅有天上弯月，院中高树，四面高墙，有种少年时才有过的寂寞滋味，忽地涌上心头。
天上有薄云快行，忽地遮了明月，严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绕开云朵，重新探看。可是因本就仰着头，又饮了些酒，倒是趔趄了半步，一屁股坐到了白玉石的墩上。
侧殿的门忽地吱嘎一声，一个身影轻巧扑了过来，伸手要扶严帝。但严帝依然坐定，来人就跪在了严帝跟前，柔声细语问：“圣上？奴婢瞧见圣上似是被绊了下，心切跑来，还望圣上赎罪。”
严帝对宫人遵守规则，一向要求严苛，来人岂不能惊慌，担心受罚，但是，严帝并未斥责，沉默了一会，伸出了手。
来人颤抖着把手递到了严帝掌中。严帝握着，用大拇指在她手背磨蹭两下，忽地停住，人也似乎僵了一瞬。但他未曾放手，默了一会，又试探着捏了捏……
“啪！”
寂静无声的高墙宫院内，一声碎裂之声，打破宁静，那只碧玉执壶，已在白玉石的地砖上，裂成无数碎片，留下一点湿痕。
“陈平！”
平公公和安海立时开门跑了出来。
“今夜酒好月明，去茂梨苑带了阿雾来，给朕助兴。”
“是！是，是。”平公公忙应。
阿雾来的很是快，他的头发只松松束起，白色寝衣之外，套着一件轻纱外袍，袍带几乎尚未整理好，只怕是被急催紧赶弄来的，一脸惊惶之色。
“过来。”
平公公给阿雾使了个眼色，退出去合上了门。室内只剩了严帝，大刀阔斧坐在床榻边缘，灯烛闪烁，说不上是诡秘还是晦涩。
阿雾胸口起伏，终于向前走了几步，快到严帝跟前，跪下膝行，一言不发。烛火闪烁出的阴影，似狂风暴雨，在地上忽闪奔突。
他终于试探着，把手轻轻放在了严帝膝上。
严帝眉头皱了皱，脸色并不愉悦，却也并没有斥责他。
“陛下……”
阿雾的语气极尽臣服，带着些颤音。
严帝把手从身侧拿上来，伸至半空，似要覆盖在阿雾的手掌之上，却在仅余一指宽度，触手可及的时候，突然停住。
室内静得只剩下阿雾的急促呼吸。严帝抬头，望了眼后窗，因半阖着，并没看到月亮。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把手又收回到身侧，按在塌上，说：“回去好好学戏吧，太皇太后最爱坤角的文戏，无论花旦青衣，只要唱好了，都能得她大赏。”
翌日，严帝仍是一如既往，肃正清冷，并未因着头一晚的宿醉而耽搁了政务，反倒是愈发兢兢业业，镇日都在御书房。
不过，原本太皇太后遣来的四位美貌宫女，被默默送出了寝宫，原本近身伺候的安明和安律两位小公公，也被要了回来。
宫中似一切又恢复了。
连太皇太后的各种赏花宴，严帝也开始拒之不去。平公公又一次拒绝了红玉姑姑的邀请之后，看着红玉姑姑远去的身影，又回头看看御书房，不免深深叹了一口气。
严帝的古怪与反复，就这么了结掉，平公公有些遗憾，却也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总好过让严帝为之烦恼。
不过没过几日，他就发现自己高兴的有点早了些。
因为严帝令人收拾出皇宫西侧的武英殿，让修撰《地理志》的事务，连人带物，全搬了来。
翰林院的人倒是很高兴，毕竟严帝说，以后将常去武英殿，与大家一起共商地理志事由。
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能常见圣面，只要好好表现，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青云梯。
可惜搬来首日，大家左等右等，严帝竟是未来，白费了人人都衣冠整齐，挺胸收腹，认真严肃，以期留一个好印象。
第二日晌午后，众人正在一日里最昏昏欲睡，没精打采的时候，外间宫人报：“圣上驾到！”
翰林们慌不迭整理仪容，严帝已经走了进来。
礼毕，严帝又如上次去翰林院检视时，顺着往右，慢慢走了一圈。万橙仍在比较靠前的位置，旁边，也亦是孟祥云。
严帝从他身边走过，并未停留，也未询问。
从这日起，偶有空闲，严帝就来武英殿看看。众官一开始不胜惶恐，渐渐也习惯了，并不因此耽搁手头公务。
这日，严帝来时，并不见万橙，四望了下，见殿后门外，一个琉璃蓝身影停在那里，似乎犹豫要不要进来。炎热夏日，穿这般深重颜色的衣服，除了他，还有谁。
严帝走了过去。
殿后，乃是一处小厅，连接着水房和净室。
严帝走了进去，万橙低头倒退了几步。
“哼！”严帝嗤笑一声。
万橙闻言，甚是局促，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轻声道：“微臣自那日回去，就回翰林院了。”
“嗯。”
一时无言。万橙行礼道：“微臣去忙了。”
说罢，就要从严帝身侧绕走。但是后门较小，严帝轻挪半步，就正好挡在中间，若是要穿门而过，只能挤着严帝身子。
万橙又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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