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丛身体上的伤痕比他的脑子先一步认出此人。
脖子仿佛又被死死掐住,窒息感重新回到这个身体,却在下一秒被郁丛的理智抢夺回控制权,他再次呼吸到了空气。
而墙角的程竞似乎将他的微妙变化看在眼里,布满红血丝的眼里染上一丝情绪,很复杂,却不像从前那样带着明晃晃的厌恶与仇恨。
他缓慢且踉跄地扶着墙站起身,身体的灵活程度不像正常的年轻人,能看得出饱受伤痛折磨,连简单的动作都迟滞几分。过长的头发因站起来的动作略微拂动,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脸,颧骨的淤青很深,眼角和额角还缝了针,没拆线。
郁丛本该立刻离开的,但程竞的变化太大,他一时间被震在原地,只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还是许昭然眼疾手快拉着他往一旁躲:“我草小心他是来报复你的!快走!”
郁丛愣愣地被拉着走,忍不住回头看程竞有没有追上来。却发现对方依然停留在原地,只是一直死死盯着他。
他被那双眼神烫到了一般,猛地回头,不敢再看,却发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反手拉住许昭然,止住继续往前走的动作。
许昭然眉头紧皱:“你该不会还想倒回去吧?”
郁丛指了指他们旁边那辆全黑的车:“不是,我的意思是别再往前走了,就这辆。”
许昭然转头看过去,眉头舒展开,却又惊讶挑起。
吃饭时郁丛说过有车了,但他没想到是这种程度的车,看来是真的暴富。但他很快又觉得不对,这车看起来不像郁丛的审美风格。
他问:“这是你哥给你的?”
郁丛的表情不太自然,低头摸钥匙,小声说了句“是”。也没给他追问的机会,赶紧开门上车了,他也只好绕到副驾去。
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
郁丛依然心有余悸,他想着程竞那副模样,一时间有些出神,连安全带都没系上就坐在那里发呆。
片刻之后他被许昭然的声音唤回注意力,却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他转头对上许昭然担心的眼神:“怎么了?”
许昭然叹了口气:“你被吓到了吧?”
郁丛不太想承认,但事实如此,他也只好点点头。
“对,人不人鬼不鬼的……”
许昭然也同意:“有必要跟你哥说一声,他能出现在我小区门口,一定是跟踪你到这儿的。他什么时候出院的?怎么悄无声息的,你哥都不知道吗?”
郁丛摇摇头。
他哥既然没有通知他,那应该是还不知道程竞出院了,更不知道程竞冲着他来。
郁丛有点头疼,他倒不是害怕程竞报复,被吓到更多是因为程竞的变化大到让人心惊。
染过的头发还保留着张扬的暗红色,但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嚣张跋扈的花孔雀了,像只落魄败犬。
过了好一会儿,他收起繁杂的思绪才开口:“我哥揍人竟然比我厉害。”
许昭然担心了半天,没想到竟然听到这句话,一时有点接不上。但他也不是第一天见识郁丛思维的跳跃性了,很快跟上思路。
“你哥那体格比你大了一圈,揍人比你厉害这件事很值得惊讶吗?”
话音刚落,就收获了小少爷的一记眼刀。
许昭然举手投降:“说了你又不爱听。”
郁丛被许昭然一闹,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但他还惦记着程竞那事,忍不住道:“我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
“对,你现在回去,他一定会诅咒你上下十八代。”
“不是这种话……”郁丛总觉得不对,“他那个眼神很陌生,感觉像变了个人。”
“你是说,刚才那个人不是在你高中时污蔑你讨厌家人,觊觎家产,还伪造你日记的那个人吗?”
许昭然说完之后直直看着他。
郁丛无法反驳。
他现在想起高中那时的事情,第一时间脑海就会被覆上混乱却灰败的底色,身体里无助与愤怒的情绪又冒了上来。虽然不会再被那些情绪控制,但依然不好受。
那时他按照父母意愿,读了六年制的私立中学。
那所学校里的孩子都非富即贵,他一个前十年都生活在乡下的小屁孩,很难融入进去。
好在初中前两年勉强还算风平浪静,然而从初三开始,就逐渐发生了一些事情。
一开始,和他相安无事的那些同学,忽然之间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了,还喜欢当面背后都议论他。
那些眼神和声音很像郁丛这几天上课时,教室里那些人对他的非正常关注。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大学同学只是好奇心重,中学时的那些同学们可就没这么单纯了。
大家的成长环境充斥着名利,关注的东西和其他中学生有所不同,就连八卦内容也不同。他们当然喜欢讨论谁和谁早恋,但更喜欢的乐子还是谁突然多了个私生子弟弟妹妹,或是谁家资金链断了,可能得转学。
郁丛知道自己家没有私生子,也没破产。
但是他家有一个霍祁。
虽然那时候霍祁已经回到了霍家,并不在这所学校读书,但霍祁的存在早就是这个圈子里的谈资。
因为亲生父亲去世,所以一出生就寄养在姑母家,被视作亲生。
而霍祁本人也不负众望地长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少爷,从外表穿着到言谈举止都是金钱和爱堆叠出来的。
这样一个人,就算离开了郁家,也是众人记忆里的那个小王子。
而郁丛就不一样了。
一出生就被送回乡下老家,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什么灾星。十岁时被接回来也无济于事,一个乡下的野孩子,不关心腕表和珠宝的价值,不参加别人豪华的生日宴,对同龄人的幸福与炫耀不在乎也不捧场。
看谁都带着无所顾忌的坦荡,无所谓地直视每一个人,自由得就像山里的猴子。
大家都不喜欢他。
但郁丛知道,不喜欢他这件事已经是常态,不值得周围同学突然对他议论纷纷。所以他很快就想明白,这次是因为别的事情。
过了段时间,他终于知道原因。
班上一直有分享杂志和小说的习惯,有人买了,看完了就扔教室里,其他人再传阅。
那段时间,班上传阅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郁丛一向没参与这项活动,瞥见之后还以为是班上谁开始写小说了。
但他发觉,同学们在看完那本笔记之后,总是会第一时间搜寻他的身影,再对着他说一些悄悄话。说几句,再笑一会儿,眼神则一直落在他身上。
郁丛猜测,可能小说的主角是他。
他被编排了。
或许在小说里,他变成了郁家的私生子,所以一生下来就被匆匆送走。又或许他拥有什么与生俱来的诅咒,十岁之前会闹得家宅不宁。
但郁丛完全猜错了。
快到暑假的一天,一节西语课上,那本笔记被一个同学隔着过道丢给另一个,但失了手,笔记本不偏不倚掉到了郁丛桌旁。
他不顾那些同学隐隐的激动,犹豫两秒,弯腰捡了起来。
一翻开,他就看见了熟悉的笔迹,很像他写的,但细看又不是。他在疑惑中又翻了几页,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一本日记。
每一页都用他相似的笔迹写满了,但内容却彻底陌生——
【我好恨,今天爸妈给霍祁送了一块表,什么破表查了一下竟然要六十万,他妈的,那都是我的钱……好恨好恨好恨】
【恨死了,凭什么我哥可以顺理成章进公司做事,爸妈死了公司就是他的了,他肯定不会分给我一毛钱,好想他死!】
【怎么他们还不死?那两个老东西最好车祸死掉,郁应乔和霍祁在家里被烧死好了,所有的钱都是我的了……】
郁丛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恨”和“死”的字眼,那些文字被用力写下,墨水都透到了背面,仿佛真的恨极。
他看了十多页再也看不下去,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翻到了第一页。
正中央赫然写着一个人名——郁丛。
那节课郁丛没有上完,他第一次逃课。
带着笔记本冲出教室,在身后越来越大的哄笑声中跑上走廊,再跑下楼梯。
等到他跑到楼下时忽然停住脚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能找的人。
去找爸妈吗?还是他哥?
当他把日记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第一反应是会痛斥陷害他的人,还是会不可置信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咒我们?”
嬉闹声忽然从楼上飘过来,郁丛似有所感地抬头,就看见越来越多的人趴在阳台栏杆上,朝着他露出肆意的嘲讽取笑。
不仅是他班上的同学,隔壁班级的、隔壁的隔壁、一层楼的、上下两层楼的……很快,一栋楼的人脑袋挤在栏杆边,像藤壶,像增生肉瘤,齐齐热闹地注视着他。
楼下,郁丛独自一人站在烈阳中。
他想,那时大概是他最恨自己这个身份的时刻。
郁丛与满楼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沉默地离开了。
那时的想法有些意气和天真,但他真的在思索,是否要痛揍不容纳自己的世界。但走出校门之前郁丛想明白了,无论如何,他也学不会日记里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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