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叠文件,《梅雨笺》三个字在纸页上微微发颤。
这首歌她写了整整七年。第一次是在外婆去世的那个梅雨季,她蜷在老宅的阁楼里,听着雨打青瓦的声音写下的旋律。后来每次修改,都像是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主歌部分是外婆摇橹时哼的小调,副歌转调处藏着老人家哄她睡觉的拍子。
"这个......"她嗓子发紧,"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柏溪翻了个白眼:"少来!去年你喝醉还抱着吉他唱呢。"她突然转向夏轩,"你不知道她写歌多厉害,十八岁那首——"
"小溪!"银杏猛地打断,指甲陷进掌心。
空气突然安静。
夏轩站在三步之外,阳光透过银杏叶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安静得像幅画,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银杏突然害怕起来——不是怕他嘲笑,而是怕他眼中那种纯粹的欣赏会变成怜悯,或者更糟,变成圈内人常见的那种客套恭维。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一首好歌会被雪藏七年。难道要说因为市场部觉得"不够商业化"?因为粉丝期待的是"更炸裂的风格"?
柏溪突然把手机举到夏轩面前:"听听看?"
前奏响起的瞬间,银杏几乎要夺路而逃。那是她用老式录音机录的demo,背景里还有梅雨滴答声。她的声音比现在青涩许多,唱着"青苔爬上旧信箱/你教的歌谣在褪色......"
夏轩的眼神变了。
不是同情,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微微低头,像是要把每个音符都接住捧好。当唱到"而思念是场梅雨/年年潮湿我眼眶"时,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歌放完了。蝉鸣声重新涌进来,混着远处阿婆叫卖杨梅的吆喝。
"所以,"夏轩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你真正的歌是这样的。"
不是疑问句。
银杏突然鼻子发酸。他听懂了——听懂了她被市场、流量、人设掩埋的本音。柏溪悄悄捏了捏她的手,识相地找借口溜走了,留下他们站在银杏树下。
"我外婆......"银杏盯着自己的鞋尖,"总说好的音乐要像银杏叶,看起来都一样,其实每片的脉络都不同。"
一片金黄的叶子飘下来,落在她肩头。夏轩伸手拂去,指尖轻轻擦过她的锁骨:"那现在呢?"
阳光突然变得很亮。银杏抬起头,看见他眼里映着完整的自己——不是明星GINKGO,只是银家那个爱唱歌的外孙女。
"现在......"她深吸一口气,"我想把《梅雨笺》放进新专辑。"
夏轩笑了。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而是那种从眼底漫上来的笑意:"需要帮忙吗?我虽然不会唱歌,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至少能告诉你,哪个版本最像银杏叶的脉络。"
河对岸忽然传来柏溪的喊声:"你俩别眉来眼去了!阿婆煮了酒酿圆子!"
银杏噗嗤笑出声,眼泪却终于落下来。这一次,她没有抬手去擦。
——
柏溪盘腿坐在老宅的藤椅上,一边往嘴里塞酒酿圆子,一边斜眼打量着夏轩。
"所以,"她含混不清地问,"你真的不认识GINKGO?"
夏轩摇头,手里的木勺搅动着碗里的圆子:"我很少听流行音乐。"
柏溪夸张地倒吸一口气,转头对银杏说:"宝贝,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没听过你的歌!"她突然凑近夏轩,"那你总看过《长安夜雨》吧?她唱的主题曲——"
"小溪,"银杏把一碟桂花糖推到她面前,"你剧组不是明天还要补拍?"
柏溪撇撇嘴,却也没再追问。她歪头看着窗外阳光下的银杏树,忽然轻声说:"其实我挺高兴的。"
"嗯?"
"你在这里,"柏溪戳了戳银杏的脸颊,"比在城里的时候像个人。"
银杏一愣。
柏溪的指尖沾了点酒酿,黏糊糊地蹭在银杏鼻尖上:"之前每次去你公寓,都感觉像进了一个高级样板间。"她模仿着银杏经纪人的语气,"'这个月数据下滑了''下周有个饭局必须去'——烦都烦死了。"
夏轩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银杏微微发红的耳尖上。他想起那天在巷子里,她提到"三百条骂人私信"时轻描淡写的语气。当时只觉得她坚强,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被伤害太多次后的麻木。
"喂,画家先生。"柏溪突然叫他,"你知不知道她上次演唱会——"
"小溪!"银杏一把捂住她的嘴,"你该回去了。"
柏溪挣扎着掰开她的手:"干嘛!我还没说完呢!"她转头对夏轩说,"她上次演唱会发着高烧唱完全场,下台就吐了,结果网上还有人骂她假唱划水——"
"够了。"银杏声音很轻,却让柏溪立刻噤声。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麻雀的叽喳声。柏溪看了看银杏,又看了看夏轩,突然站起身:"好吧,我确实该走了。"她抓起包包,俯身用力抱了抱银杏,"记得把《梅雨笺》发给我听。"
送柏溪到门口时,银杏小声说:"谢谢你来。"
柏溪捏了捏她的手指:"傻子,跟我客气什么。"她朝屋里努努嘴,"那个画家......人不错。"
银杏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柏溪的红色跑车碾过青石板路,消失在巷子尽头。
他抬头,看见银杏靠在门框上,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疲惫,和她们描述里那个舞台上光芒四射的GINKGO判若两人。
"你......"夏轩喉结滚动了一下,"经常这样被人骂吗?"
银杏笑了笑:"习惯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根针扎进夏轩心里。他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写抗战时的一段话:"子弹擦过耳边时,最可怕的不是疼痛,而是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害怕了。"
"《梅雨笺》,"他低声说,"我想听完整版。"
银杏抬头看他,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可能会很无聊哦,没有炫技的高音,也没有炸裂的编曲。"
"正好,"夏轩微笑,"我最讨厌吵闹的音乐。"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黄昏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重叠在一起。
她的指尖落在琴弦上,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的瞬间,夏轩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心疼"。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尖锐的、近乎愤怒的温柔——为什么这么好的人,要承受那么多恶意?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着,在副歌部分轻轻跟着哼唱。当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暮色中时,他伸手拭去了银杏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滴泪。
"很好听,"他说,"比我祖父日记里写的还要好。"
银杏睁大眼睛:"你祖父日记里......写过这首歌?"
夏轩摇头:"他写的是另一种旋律。但你们想表达的东西......"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是一样的。"
傍晚突然下起了雨。
雨滴打在银杏叶上,像某种遥远的回声。
不是那种倾盆暴雨,而是水乡特有的梅雨——细密、绵长,悄无声息地浸透每一寸砖瓦。银杏坐在老宅的窗前,手指轻轻拨弄着月琴的弦。《梅雨笺》的旋律在潮湿的空气里流淌,像一场缓慢发酵的旧梦。
夏轩坐在她对面,膝上摊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那是他祖父1943年的战地手记,纸页间夹着几幅炭笔速写:被炸毁的桥梁、战壕里抽烟的士兵、废墟中盛开的一簇野花。
琴声忽然停了。
"很奇怪,"银杏轻声说,"我写《梅雨笺》的时候,明明是想念外婆,可写出来的全是痛。"
夏轩的手指停在某一页日记上。夏轩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夹着的那张泛黄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阿月:
今日又画残荷,总不得其神。想起你说荷叶承露时最像离人泪,方知是我画时不敢痛,故而笔不真。
墨痕」
他当时不明白,为何祖父笔下的残荷总是差一口气。
雨声渐密,打在青瓦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我祖父最后几年,"夏轩合上日记,"总画些让人看了心口发紧的东西。"他指向墙上《山河寂寥》的复制品,"断崖上的松树,根都露在外面了,可还是死死抓着岩石。"
银杏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时就移不开眼——那根本不是歌颂壮丽山河的画,而是一幅**裸的疼痛。松树的每一道纹理都在尖叫,断崖的每一处裂痕都在流血。
就像《梅雨笺》里,那些被她藏在温柔旋律下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思念。
"我们好像......"她拨了下琴弦,"都在做同样的事。"
一片银杏叶被风雨吹进窗内,落在琴弦上。
银杏眼眶微红:"我外婆走后,我总梦见她坐在屋檐下写信。醒来就写了这首歌,但每次唱到'梅雨打湿未封的信笺'这句……"她顿了顿,"都会走音。"
夏轩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祖父留下的老钢笔,金属笔身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祖父临终前,画了九十九张银杏叶。"他轻轻旋转笔帽,"张张完美,却全烧了。"
"为什么?"
"因为……"夏轩望向远处银溪的水光,"他说真正的银杏叶,应该有一道虫蛀的痕迹。"
风突然大起来,井边的青梅簌簌滚动。银杏的裙摆被吹得翻飞,像极了夏轩祖父最后一幅未完成的画——
《相思如梅雨,年年蚀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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