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从金陵寄来的第八封信了,一开始还是试探性的“儿展信佳”,试图用亲情挽回他们之间已经千疮百孔的关系。见亓官柏不为所动,于是不停地以各种尊称,各种角度企图请求他这个多年不联系的儿子办事。
“怪物”二字犹言在耳,那老家伙为了宗族那些不成器的后代也真是舍得胆子和面子了。
亓官柏嗤笑,闭上了眼。
发梢水珠滴落,蓦地停滞空中,而后似是被什么外部的力量吸引,向上,聚拢,在空中凝结成一颗颗大小不一的水球。
室内一阵风吹过,刚才还湿漉漉的亓官柏已经变得干爽。
水球的越来越多,周围的空气也随着开始变得凝重。
“咚咚咚”
又有敲门声响起。
“先生,您在吗?”
夏福朝门里面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我是夏福。”
下一刻,门被一阵强劲的风吹开。
布满烛火却依旧昏暗的房间,只见亓官柏背对着门的方向站在氤氲的水汽中,长到脚踝的白发披散着铺在身后,墙上映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夏福咽了口口水,小声地唤道:“先生?”
气氛沉重得可怕。
“何事?”
夏福深吸一口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夏福是来请罪的。”
“罪?”
“您那晚说的,夏福全部都认。”
“伪造您的印信,冒充您的属下,向县令公子逼问关于您的私事,都是我干的。我甚至为了一己私欲,还利用了您的刚正不阿,除掉了县令一家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夏福的前额紧紧贴着手背,不敢抬头。
“千错万错都在于夏福一身,请您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夏福的身体在发抖,但说出来的那一刻,这些天内心的惶恐不安瞬间减轻了许多。
亓官柏眯着眼睛,看向门口跪伏在地的人,问道:“什么意思?”
装听不懂?
夏福一咬牙心一狠,说道:“南城县令夫人,是您故意放出来的吧。”
亓官柏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县令夫人恨我入骨,她娘家是做镖局生意的,出逃后必定会报复。您许夏福愿望,又故意不锁府邸的门,必是料定我会走投无路去求您。”夏福诚心恳求道,“先生,您精于谋略,料事如神。夏福不知好歹竟然算计利用。在下现已然得到了报应。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弟弟与爹娘。”
“私刑,上公堂,流放,坐牢,只要您能消气,夏福随您处置!”
亓官柏都快将扶着的屏风捏碎了,心中郁结如鲠在喉,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在你眼中,收你弟弟为亲传,为你们置办新家,只是为了把你们放到眼皮子底下报复?”
索性把话全说开了。
夏福抬起头,坦荡地与其对视:“不然呢?先生为什么放走县令夫人,然后又让我不得不去求您。这不是在报复是什么?”
“您以前正义凛然光明磊落,福从不知道,先生竟是这样睚眦必报,行事诡谲之人。若明了,定不会来招惹。”
亓官柏看起来很是痛苦:“你怎知我之前是那样的人?”
夏福冲动差点说漏嘴了,有些心虚地移开直视对方的目光:“我,我是听老师同学们说的。”
“总之,您要是看我不顺心,直言一声,夏福离开京都便是,定不会强留在这碍您的眼。”
夏福再拜,自觉话和礼都做得十足十了。
来京的路上,他仔细斟酌了现在的处境。
历经县令夫人一事,才全然从前世现在的迷雾中看清他们的关系,先生与他而言不再是那个悉心教导的老师,而是手握重权的上上官。
他,不过是一介平民,万不该胆大到去招惹,利用,甚至妄想与之博弈。
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伐孤树者,泫泫其涕。
他们,不再是嬉笑打闹的关系。是大象之于蝼蚁,冠树之于蚍蜉。
夏福,只不过是偶然落入掌心的一只蝴蝶。觉得有意思了便与之玩闹,欣赏翅膀上的不太常见的花纹。
但若发现蝴蝶的鳞粉脏了手掌……
生死也不过是一念。
今日入国子监时,所有监生和□□见到亓官柏皆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手中无论在干什么都会立马停下,来到离亓官柏五尺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行礼。
五尺,是什么概念?
是进一步冒犯,退一步失礼的距离。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衡量着在亓官柏面前的一举一动。
知道他们都是谁吗?
这一个个弯着腰低下头颅的,是未来的侍郎,尚书,将军,甚至是首辅。
他们对亓官柏又怕又敬。
怕什么又敬什么?
怕的是稳坐高位的当朝首辅,敬得是渊博圣贤的天下师。
连他们都不敢造次,自己怎么有胆子就凭着前世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来回蹦跶?
是不想要这得来不易的安稳日子吗?
他当然想要的,
所以为今之计保全之策就是坦诚,然后乞求亓官柏还会像前世那样留有一丝怜悯之心。
……离开
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扎进了亓官柏心口,疼痛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他弓起背,强撑着站稳身子。
离开?
离开!!!!
夏福正疑惑着怎么没动静,小心地抬头来看。
突然,亓官柏一掌把屏风拍倒在地,凛冽的袖风吹灭了烛火。
黑暗过后,
屋内,只剩盈盈月光得以照亮他的轮廓。
“咕噜咕噜”
寂静之中,隐隐从后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夏福好奇地回头,只见水翅正气势汹汹地向他冲来。
生气了?
怎么生气了?!
夏福也顾不来这么多,弯腰躲避了攻击,吓得连忙向前跑进屋。
更多水翅凭空产生,从四面八方追逐着向他聚集。
夏福只顾躲闪,忽视了脚下,一个没注意,被池中的矮石绊倒。
浅池中的水只到脚面,却也把他浇了个透。
幸好倒下时有水翅托了他一下,才不至于让还没痊愈的身体再添新伤。
“谢……呜!”
夏福刚想说谢谢,水翅趁他张口一下子顶了进去。
喉咙中的异物感让他瞬间呼吸困难,夏福伸手想抓出水翅,谁料指头竟从水翅中划了过去,就像净了个手,根本握不住。
泪水从眼角流下,他无措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试图减轻这要了命的窒息感。
都是徒劳的。
在模糊的视线中,亓官柏走进月光。
走向他。
随着亓官柏的靠近,越来越多的水翅从落脚时泛起的涟漪中形成,然后争先恐后地游向夏福。
他就像是掉入了蛇窟的猎物,一旦被其中一条擒住,就会有更多缠上来。
水翅钻进他挣扎时翘起的衣襟,贴着皮肤肆意地游走。流淌着,似是要填满他身上每一条缝隙。
双腿被强挤进来一条水翅分开,夏福跪坐在地上瞬间瞪大了眼睛。
“呜呜呜呜呜!”
水流不停地冲刷着,发髻松散,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可这是在亓官柏面前。
他曾经仰慕的老师面前。
窒息,羞|耻,刺激,每一个都是十六岁的身体承受不住的。
沸腾的血液似乎在烹煮着他脆弱的心脏,夏福全身在呜咽声中开始渐渐泛红。
亓官柏的身影笼罩着他,水汽朦胧了双眼。
“呜呜呜呜!”
他无助地望向上方的人,艰难地发出声音。
或许是夏福的样子太过痛苦,亓官柏被猛然唤醒,无神的双眼瞬间恢复清明。
水翅失去了形状,化作一滩水一泻而下。
“咳咳咳咳。”
得以解脱的夏福撑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他此时衣衫不整,全身都湿透了,样子很是狼狈。
就像南城的那一晚,拖着满身的伤出现在眼前的样子。
一向持重的亓官柏慌了,连忙脱下身上的外袍将夏福紧紧裹住,揽进怀中,声音颤抖着重复着两个字。
“别走。”
夏福没有多余的力气挣开,只剩下本能在调整呼吸。
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不知为何,脸侧亓官柏的胸膛也在不断起伏,昭示着此人比刚刚窒息的他更喘不过气。
“你别走。”
亓官柏收紧手臂,似乎要将人揉进身体里。
月朗星稀,幽幽的光落在一片狼藉的院中。
地上四零八落的屏风被浸了个透,蜡烛东倒西歪,温泉的水汽业已消散。
呼吸渐渐平息,四周归于寂静。
就在夏福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头顶传来一个低微的,像是被堵住的声音。
“我会舔。”
……
什么?
夏福猛地睁开双眼。
他听见的是什么?
亓官柏在说什么!
身上不适的感觉统统消失不见,夏福猛然挣脱禁锢他的双臂,用力抓着亓官柏的肩强迫与他对视,眼中的怒气愤然生起。
“你再说一遍!?”
他难以置信自己刚刚所听到的。
这不该是从亓官柏口中说出来的话。
他宁愿是他耳鸣,是他神志不清,是他濒死之后产生的幻觉。
夏福大声质问道:
“再说一遍!”
亓官柏无力地被摇晃着,眸色漆黑如纸上墨,眼中已然无神。
接着,在夏福惊恐的目光里,
一股鲜血从亓官柏口中喷涌而出。
将池水染成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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