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前他学医,除诊治病人之外没接触过年纪相仿的女子。十六岁后拾起诸子百家埋头苦读,也没有闲暇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
他虽无这个心思,但二十岁及了冠,他的郎中爹爹兴高采烈地替他打算了起来。
裴安良知道,他这个儿子在姑苏城杏花镇上是个香饽饽。裴清及冠前几个月,来替他说媒的媒人就踏破了裴家医馆的门槛。
腰圆身壮、唇边点颗媒婆痣的大娘扭着身打着扇进来了,偶然在医馆中帮衬的裴清茫然地抬了头,试探道:“大娘,您哪里不舒服?”
大娘看起来实在康健。
大娘笑得如花一般,将裴清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边看边满意地点头,同一旁亦笑吟吟抄药单子的裴父称赞道:“真是个标致人儿!我看知县千金都想嫁呢!”
那会儿未及会试,但裴清已中了举人,就算过不了殿试,再低也能回来做个知县大老爷。他从前行医,街坊乡亲们都知道裴墨之是个顶能干、顶温润的人,人生得漂亮、又有才华,谁不想将女儿嫁给他?
裴老郎中琢磨着,快的话每年开春自己就能抱上孙子,于是同媒婆一商量,精挑细选三四位姑娘,问裴清哪一个合意?
裴清没有一个合意的。应该说,他觉得姑娘们没什么不同。
若硬要说有,可以说这个姑娘身体不错、脉象稳健,那个姑娘身子弱、该找他开几服药养养身子。
裴安良有几个徒弟,裴清唤他们师兄。十几岁时,师兄们就常常争镇上的哪一个姑娘好看,杨柳巷卖豆腐王家的女儿生得最白净、平安坊赵织娘的大女儿嗓子最好听......
师兄们聊得热火朝天,兀自整理药材的裴清却恍若未闻,仍对手上的一只人参的年数研究得深入。
大师兄推搡了他:“墨之喜欢哪个姑娘?”
“喜欢?什么是喜欢?”裴清蹙了眉,如是说。
大师兄“呃”了半晌,最后说:“喜欢就是你看着哪个姑娘最漂亮呗!”
裴清摇了摇头,说:“姑娘们,不都长得一样么?”
但后来,他意识到有一个人长得不一样。
少年时他没有参透男女之事,觉得自己独身一人就很好。更何况,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大仇未报、一切未定,其余琐事不必过问。所以,直至他入宫那一年二十三岁,都还未在情字之上有什么体会。
从前他曾费了几日的功夫研究“喜欢”是件什么事,有如研读医术,颇费心神,后来研究无果遂放弃。可是他了悟永嘉喜欢他这件事,他并没有多思考。
或者说,是那次笑盈盈的水眸,让他知道了“喜欢”是个什么意思。
了悟了,裴清便觉得自己实在胆大妄为。
他本是所谓罪臣之后,是世人眼中出身寒门、并无建树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但更让人啼笑皆非的,在永嘉这里,他只是太医院太医祁隐。
一个太医,怎能匹配公主?即便他告诉她他是裴清也无用,因为她是公主、是永玄帝的掌上明珠,而裴清,在京城里什么也算不上。
或许公主只是一时的兴致,裴清想。于是他有意躲着她,日日留在御前侍奉,借口事务繁忙不再敢去长明宫。
但这种事情,不是躲能躲得了的,更何况她是永嘉。永嘉娇纵惯了,喜欢一个太医,在她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她觉得,只要向父皇求一求,总能招了祁隐做驸马。
她没有藏着掖着对他的喜欢,长明宫的人都知道。后来他不得不去长明宫时,宫中的小宫女们都会偷偷瞟他好几眼,瞧一瞧自家公主喜欢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宫里的消息插了翅膀,深秋时,秦王便听了个大概。
裴清后来很少在秦王身前跪下来做大礼,这一次去秦王府时,本本分分地跪着叩首了。
秦王若有所思地,半晌后开了口:“竟然多出一个永嘉。”
裴清仍磕着头:“是微臣之错。”
他从来都对所有事运筹帷幄,不论是做官还是做郎中。人生二十余年,只有在这件事上,他的心悬起来落不到实处。
在两个男人各怀心思沉默许久之后,秦王先开了口。
“你之前说翻案后就回去做郎中,本王今日再问你一次,你还想回去么?”
裴清一愣。
“本王即位之后,可将永嘉下嫁与你。”
裴清的心颤了。
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秦王需要他,但他起初身入局中只为忠勤候府平反,不为名利钱权。如今,他只希求回去做个郎中,忙时救人、闲时农耕。
他清楚,自己若留京,断不能以忠勤候府后人的身份留着,只能仍旧是裴清。如此,便须将祁隐之事守口如瓶。即便如此,也会有杀身之祸。
因为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秦王疑心极重,日后定会忌惮。
更何况,永嘉喜欢的是祁隐,不是他裴清。他若娶了她,此中弯绕太过,于二人都无益。
她是公主,本就该嫁与那些养尊处优、出身大家、只须吃喝玩乐不必操劳什么事的世家子弟,和美无忧地过一辈子。他只是出现在她情窦初开时的一场意外而已。
“臣不堪求娶公主。”默了半晌后,他道。
秦王没强求。
年底,永玄帝的身子不大好了。
除夕家宴,秦王里应外合起兵逼宫,永玄帝本就是苟延残喘之态,遭此事变惊极昏厥,太医院的太医使了浑身解数,皇帝却还是夜间气脉尽失而死。然而宫外并不知家宴上发生了什么,只知太子谋逆,秦王勤王护驾。
天边的两颗星落了,裴清站在城墙上,望着沸腾如滚水的皇宫,以及,灯烛长亮不灭的长明宫。
他不敢想她会有多伤心。
心蓦然一阵痉挛的痛,好似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她。
刺骨的冷风吹来,伴着天色似是为此刻哀悼的一场惊雪,他恍然发现,自己竟在想她。他向自己解释,在宫中朝夕相处几月,他在此刻想到她、为她的心痛而痛,是人之常情。
永玄帝驾崩,秦王登基,是为隆顺帝。
祁隐祁太医御前失职、引咎辞官,回到钱塘故里,心中愧怍难忍,投钱塘江自尽。自此,祖籍钱塘的太医祁隐不存于世,而祖籍姑苏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裴清大病初愈,返京任职。
隆顺帝如约翻了案,复了忠勤候府清名,斩了司礼监掌印陆洪。
一切都尘埃落定,十八年前侯府那场冲天的大火终于灭了,余下一片灰烬。火星明灭里,爹、娘、祖父、他们......都该安息了。
裴清即将递辞呈时,听到了永嘉的消息。
年关落了大雪,天寒地冻,她病得很重。
他日日为她诊脉问安,知道她的身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虚,虽不见什么病症,但平日略活动得多了,就觉得气血亏损无力。可若久久不动,身子也会每况愈下,尤其是到冬日,稍不注意经了一点儿寒,许就要病上好几日。
一个冬日,她的父皇、哥哥走了,她喜欢的人也走了。阴阳两隔,此生再不相见。
他心疼她,可于事无补。辞呈已经写好了,他该走了。
收拾行囊时,裴清翻到了一个紫檀竹节盒。
盒上落了灰,他许久没有拿出它。竹节盒里面是一只白净通透的羊脂玉簪,品质上佳、不可多得。永嘉当初将这支簪子送给他,说是他教她医术的谢礼。
他推拒说此物太过贵重,而且教她医术是身为太医院中人的分内之事。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话,她变得有些不高兴,红唇扁了起来。在她嘟哝着下令之前,他躬了身,恭谨地接过了。
永嘉公主娇纵,但都只是在小事上。既是小事,娇纵一些也无妨。
他接过竹节盒,她忽地“哎”了一声跳下榻,衣裙拂动,捎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她掀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簪子,对着他笔划了半天,最后笑盈盈道:“祁太医,你先坐下,再将官帽摘一摘。”
他一惊:“臣不敢。”
她又扁了嘴。
他只好坐下,摘了官帽捧在手中,稍显局促。月若从内殿拿出了玉梳,永嘉接过梳子、挽了广袖,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亲手为他篦头。
他如被火燎了一般慌忙站起,躬身道:“殿下不可。”
她再一次扁了嘴,这一次他没服软。小事还有小事的分别,不能所有事都任由她娇纵,譬如这件事,怎么可以让她替他篦头?
她皱了秀眉,正声道:“本宫命你好好坐着就好好坐着。”声音很严肃,这是公主的口谕。
他不敢抗旨,只好无奈地坐下。
她的手拂起他的发丝,时常冰凉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耳廓,激起一阵忍着战栗的烫。伴着手上的动作,她的步摇微微晃动,珠玉相碰,轻轻的,好似世上只剩下他和她。
玉梳梳过青丝,轻柔、小心,有若观照一件无价之宝。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给年年顺毛的情景,她的猫,一只黑白相间的狮子猫。
每每给它顺毛时,她会先摘下一贯戴着的护甲、戒指,连腕上的金银珠玉手串一并都摘了,方才温柔地抚着猫。年年总是舒服地打着呼噜。
他忽然有一些嫉妒它。
簪好了,她转到他身前,无意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他满意地点着头,像是欣赏自己的一幅墨宝。她欢快道:“我就知道,你戴玉好看。”
这时候他不敢抬头看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知道她待他的许多不同都只是不经意,而非故意为之。
可他跃动得越来越快的那颗心,却不是他的不经意。
半年了,手中的羊脂玉簪仍然莹润,有些凉,就像她当日指尖的那般凉。她送给了他,除了那一日,他却再未簪过它。因为它与她一样,本就是他在宫中的一场意外。
她常常抱怨太医为何要穿官袍,她想看他穿常服的样子。那是七夕前一日,她笑吟吟地说:“你明日晚上带我出宫去,你簪那支簪子,好不好呀?只这一次。你不是祁太医,本宫也不是永嘉公主。你是祁隐,我是永嘉。”
自然,没有后话。
思绪翻飞,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很痛。
她是永嘉不错,永嘉之后却紧跟着公主二字,祁隐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她有正果。但是他不是祁隐,他......
他是裴清。
次日,他没有去递辞呈,而是跪倒在了奉天殿。
“朕知道你会来。”
他以裴清的身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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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亲亲][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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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尘旧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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