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过,春日初霁,日头还是暖和的。东湘街突遭大难,檐下还是有光斜照进墙堆下码着的柴禾堆缝隙里。
场地临时搭建,陈理面色凛然居中坐堂上,左右两边各站着六名腰间别刀的威武捕快,沈敛好坐堂下居中,旁边的小几放了刚沏好的茶水。
沈敛好扫了一眼喧嚷的人群,倒是看见了崔病庸立在其中。二人对视时崔病庸眸光微凝,先行移开了眼,隔了片时,又看了回来。沈敛好不明所以,心里不轻不重地骂了句有病,面上直勾勾盯着人看,轻轻笑了一下。
崔病庸宛如鸦羽的眼睫低垂,再度挪开了目光。
沈敛好索然无味的收回视线,让澜庭山附耳过来:“将府中的人都带过来,好让陈理逐个审问。”
澜庭山嘴角一抽道:“刚过午时,府中有仆役六十余人,怕是审到入夜也审不完吧。”
沈敛好睨着她道:“我使唤不动你啦?再命人给我搭个帷帐吧,本殿要亲自候着他审。”
陈理虽误打误撞按她原本的计划行事,可沈敛好觉得她主动命人来审是一回事,别人要审她就是另一回事了。一介判官而已,竟敢审到她身上,沈敛好心里到底还是有所不满。
有人叫她不高兴了,她无论如何也要折腾回去。
沈敛好坐定了后,扬声道:“小陈大人,请开始问吧。”
陈理冷冽道:“殿下来临安的两日,都做了些什么?”
沈敛好忍住厌烦,微笑道:“必须事无巨细的说吗?”
陈理说:“是。”
沈敛好坐得很直,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在仔细回想,慢慢说道:“我昨日到的临安,回府后还未来得及歇息,便接见了四位来客,分别是宋知府、谢顾两位知县,还有崔方士。”
她说道崔病庸,抬起下巴指人,示意陈理看过去。
陈理看见崔病庸后,二人隔空作礼。
谢慎之与崔病庸随即答道:“确是如此。”
陈理颔首。
沈敛好继续道:“宋知府与崔方士结伴而来,为本殿送了一帖安神药;两位知县交予了文书给我。本殿偶然向他们提及临安水患,决议拨出私库的银两用来赈灾。”
“我府中的人不熟悉情况,所以赈灾的具体事宜是这几位大人调来的人员领着仆役安排。本殿唯一做出的改动,就是在府外设了几处粥棚。”
谢慎之再答道:“确是如此。”
沈敛好接着道:“我昨夜和今早都并未出府,巳时想去粥棚看看情况,见众人辛苦便上前帮忙,于是接过粥的百姓似乎都中了毒?”
沈敛好谈到此处略微一顿,反客为主问谢慎之道:“先前请谢知县帮忙查探是否途径我手的每碗米粥都有毒,现在可有结果了?”
谢慎之作礼道:“经查验后确实都有毒,并且殿下提及的四十二碗粥,目前东湘街可对应二十一户人,三十二碗粥,余下的十碗还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目前其他地方还没有中毒的消息传来。”
沈敛好自我剖析道,“若是说是我亲手下毒,一个接一个,似乎是不太可能的。我身上的衣服由侍女熏了常用的香料,从今晨穿到现在并未进行更换,中途在粥棚歇了一会,听到消息便坐马车赶来了,上述小陈大人皆可命人一一查验,想必能排除我下毒的可能。”
陈理却不卑不亢道:“公主可方便让人验身?”
澜庭山神色一变,厉声呵斥道:“大胆!你以为你是谁?!当朝嫡长公主面前岂容尔等放肆?!”
沈敛好的手指旋转着空置的茶盏,瓷器相碰时有叮当脆响。她从始至终说起话来都是云淡风轻的,直到现在听到陈理的验身一说才清晰的泄露出不满的情绪。
果然,没有被敲打过的人总是会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而她讨厌这种不稳定的失控。
沈敛好若有所思,眉间阴鸷,以审视的姿态回问道:“若是未验出什么呢?小陈大人是否应该承受一些冒犯皇室的代价?”
陈理淡然起身向她鞠礼道:“此案结案后,我愿意辞官;若公主还是不满,下官愿意以死谢罪,只是请公主莫要另外为难其他同僚。”
此话一出,人群哗变,看向陈理多了敬佩仰慕,看向沈敛好的眼神则夹杂着一些恐惧不满。
辞去官职便也罢了,竟还需要以死向她谢罪吗?
谢慎之面色泛白,今日他与福宁说起辞官之时也是狠下了心,没料到又来了一个赶着辞官送死的,还将话说得那样决绝。
陈理糊涂啊!
他想先审长公主以匡正法度,再依次严查世家。
可长公主绝非传闻中的温婉良善,陈理行事这样刚直,只会最先将自己折断。
沈敛好的手轻轻搭在膝上,几乎要怀疑陈理是在踩着她全了自己忠义两全的名声了,冷声质问道:“小陈大人莫不是在胁迫我?”
陈理平静道:“下官不敢。”
沈敛好静了很久,那双漆黑的美瞳直看得人脊骨发寒,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发怒之时,她却蓦地笑弯了眼,柔声道:“小陈大人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福宁向陛下请旨嘉奖陈大人还来不及,怎么会为了这等小事夺了卿卿性命?”
“就请一位医女带我去验身吧。”她戏谑道,已经想好陈理应该怎么死了。
“不可!”
“不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出自谢慎之的忌惮,一道来自崔病庸的怒意。
验公主之身观其是否下毒,知情人赞公主与官员遵循法度,不知情的人会将此事说是藐视皇族、折辱公主。平白惹上本人的记恨不说,言官参奏的折子都能把他这位芝麻小官活活压死。
谢慎之就纳闷了,陈理倒是哪里长出来的熊心豹子胆?
崔病庸身子有些颤抖,皇帝发配福宁回封地他也能猜到一二,左右绕不过福宁的家事玷污了皇室声誉。她本就无故逢难遭人看轻,再到临安施粥还要被人验身怀疑,她成什么了?他们把长公主当成什么了?!
沈敛好没有顾及旁人,续道:“请吧。”
她话音落下,堪称柔顺地随陈理指派的医女去马车上验身。
医女隔着衣裙将沈敛好从上到下摸索了一番,仔细检查了她的袖袋,又隔着薄纱查验沈敛好的手指和手腕,腕间的绷带还是露出了一截。
医女颤着声音,嘴唇也在微微发抖,说了句“公主得罪了”,便试图掀开沈敛好的袖口查看。
沈敛好面无表情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没使劲儿,只是虚虚环住,语气和煦而平静道:“别动本殿的手腕,明白了吗?”
医女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越发抖得厉害:“是,殿下,草民……草民知道了。”
沈敛好顺势为对方捋平了衣裳的褶皱,浅笑道:“别急着害怕,你可查出什么来了?”
医女只觉得那温凉的手指似乎如蛇鳞一样冰凉,哆嗦道:“殿下清白。”
沈敛好眸中冰消雪融,总算有一丝满意了,道:“查验过马车之后就可以下车了,请吧。“
直到两人下了马车,医女走路之时双腿仍有些哆嗦,好在无伤大雅,她仔仔细细地与陈理回禀了情况。
沈敛好道:“关于本殿的陈词,小陈大人是不是审完了?”
“审完了。”陈理拱手道,“下官多谢殿下配合。”
沈敛好没搭理他,自顾走开了。
公主府中的仆役被澜庭山传召,正规规矩矩的候在一旁,旁人也是不知为何多出了这么一批人。
沈敛好漫不经心的拍了拍手,似笑非笑,准备开始训诫陈理,她无意往扎堆的人群里看了一眼,正望见了殷殷切切翘首以盼的泽玉。
沈敛好没料到泽玉也跟着来了,兴致顿时减了三分,收敛着情绪对陈理说:“小陈大人请看,这是我府中的所有人,还请大人现在一一严格审问,福宁也好早日安心才是。”
沈敛好刻意重读了“所有人”三个字。
陈理不是爱审吗?
一次审个够好了。
澜庭山将仆役分了几类,负责采买的、负责运输熬煮的、负责分发的,甚至搭建粥棚的工匠也一并请来了。
哦,还有外调来的官员。
陈理心知这是福宁公主回敬给他的下马威,却为了查案也只能接下此事。
沈敛好说审,那他便一个一个的审。
百姓格外诧异,当众问审众人,既藏不了私,也做不了假,公主坦荡呀。
只是现场这么多人,又该审到什么时候呢?
沈敛好让人安排的帷帐也支起来了,她还是学着阿姐好脾气的模样,用温和掩饰阴冷:“那本殿便在旁边等着了,小陈大人何时审完,本殿便何时带人回府。”
她掉头进了帐子歇息。
陈理依次问审,首先问的是澜庭山。
陈理道:“这位女官大人近两日如何行事?”
澜庭山一一回答,自然掩饰了那些杀人的勾当。
陈理始终有条不絮地问审,逻辑也始终清晰,面前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的嘴唇渐渐泛白干燥,背后的深色官服也洇出了湿汗。
捕快们见装有意为陈理递水,俱被公主府的侍从不动声色的一一拦下。
沈敛好有意折腾陈理。
他就得受着。
继续滑跪】,今天的更新目测又又又会晚,忍不住嘤嘤两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折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