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梦

说是回去歇着,沈敛好命人将谢慎之与顾仲卿二人呈上来的的文书搬进书房。

他二人分了两个桃木箱子封装,沈敛好耐着性子一本一本翻,全是账目和宗卷。

一般呈上来对账的账薄都有账可查,沈敛好只打算送去府里的算账先生哪儿过一遍;宗卷同理,所呈之案绝不会是冤假错案,必然是真凶服法,苦主宽慰的皆大欢喜。她若当真想干些实事,不如去府衙门前贴张告示:“凡有冤者,皆可来公主府陈情。”

可旧案又不能轻易平反,往往费心费力而得不偿失,沈敛好暂时压下这个念头。

话说回来,临安有三县,还有一位雍今的知县她还没见过。

谢慎之长袖善舞,处事圆滑善于变通,有些善心但也不多;顾仲卿瞧着寡言,但他以临安豪族顾氏家主的身份甘愿屈居知县之位,又在这时主动与她示弱让权,就可以看出这绝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当然沈敛好将自己剔除此列;至于宋莫,身为知州怕是还没顾仲卿这个知县能服众......

沈敛好思绪万千,脑中念头星星点点,可就是串连不起来。

她慢慢翻着,不知不觉间南阳的箱子已然见底。

沈敛好拿出最后一本账册,刚要放下,触摸到书脊时察觉此册宽度过厚,再仔细一看,用于装订纸张的线是新线,墨迹却是旧墨。

沈敛好狐疑之下拿裁纸刀将线装拆开,顺着书籍的褶皱掰开一看,里面果真藏了一张字条:“私铸币案或与京都谢氏有关,可去君子岭一查。”

君子岭,著名产铜之地。

沈敛好登时兴奋,心道是真敢写啊。

他谢慎之也属京都谢氏的旁支一脉,这是罪己诏来了?

沈国外戚干政,谢氏家主谢观礼既是当朝国丈,也是统领四十万禁军的殿前司,可与汴都崔氏分庭抗礼。

自先皇后去世,方士卜卦,上载天听,言谢家女能承凤命,可昌国运,于是谢贵妃就成了谢皇后。

谢皇后温良恭顺,仁德宽厚,为了皇嗣繁衍将三年一度的选秀改为一年制。

近几年入选的秀女中,他谢家女占了两成。

十一个皇子中,有四个谢家女儿生的。

七个公主中,有两个是谢家女儿生的。

沈敛好看见皇帝和谢氏子弟总是毛骨悚然,深觉他们薄薄的人皮下肯定蠕动着奇形怪状的鬼物,以女子嫁娶生育作为物品明目张胆地流通,比她还不是人。

其实后宫皇嗣繁多,只是年长者和过于年幼者往往容易死于非命。沈敛好九岁时就悟了,亲自给谢皇后赐了一个长长的称号,叫“堕胎之能手,狠绝第一流,柔弱中毒瘤”。

谢家人作为外戚着实是颜之厚矣,实在很舍得抛下百年世家的清贵当皇帝的鹰犬。皇帝说往东走,谢观礼绝不向西行;皇帝要撵狗,他绝不打鸡。

谢家人自己都是一副没脸没皮的走狗的样子了,还好意思在前朝上奏参沈敛好,说:“陛下明鉴,公主品行有失啊!”

沈敛好听这句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气定神闲地让他们拿证据出来。

谢观礼说她强掳他家子弟入府。

沈敛好一听,真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她看着那些世家公子的粉脸袒胸、故作姿态都觉得食难下咽,府中的脂粉已经够多了,她何苦抢强。退一万步,谢家人的男子就算是长成了天仙她也不惜得要。

就算她要了,也肯定是不知道对方是谢家人。

沈敛好当时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出口与谢观礼当朝对峙的。

谢观礼气息哽噎,半天没绷出一句话,痛哭流涕跪求皇帝惩戒沈敛好:“陛下,微臣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说啊!昨日臣刚接孙儿回京,转眼人就被掠进了公主府!稚子何辜啊陛下!”

沈敛好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昨日她打马回府,有个青衣少年郎行走在官道上,耳聋了一般听不到她的呵斥。

那位置极容易被随行的影卫冲撞,胯.下匹匹是人高的战马,一脚下去岂能善终;沈敛好纵马在前,大发善心地抻手一拽,顺势将人凌空抡上了马。

真真仅此而已,距府百米远,到府门口她就将人丢下去骂了一通,连责打都责打未打,轻易放人离开了。

这谢观礼不感恩戴德便罢,居然还说她光天化日之下掳人。整日有病似的,谁家的鸡丢了都要可着她一个人薅罪名了。

沈敛好心有不爽,嘴上添油加醋道:“谢大人,本殿下今日直说了吧,我就算接乞丐回府也不会请你谢家的男子入府。昨日之事纯属谣传,若没有我,你孙儿早已经一命呜呼了,这回解释清楚了吗?”

皇帝独高坐台之上,见沈敛好如此不留情面地反驳,心里反倒生出了几分趣味:“敛好,谢家子弟在京中也算是独一份的矜贵无双,你不喜欢这样的,喜欢什么样的?”

沈敛好心说干卿何事,随手指了一位面生的武官回话,一本正经道:“儿臣心悦他家的子弟。”

谁知这一指就给自己指出了新的麻烦,朝廷之上从此又多了一位殚精竭虑参她的重臣。

所指之人正是崔氏家主。

当时班师回朝的崔家主崔折脸都绿了,因为那年他送来京都为质的是他的嫡长子。

崔折回京了一个月便追着她冷嘲热讽了一个月,也是指着她的鼻子怒骂过的。

沈敛好出言挑衅在先,自然不好反驳,可她那张嘴随便说点什么总是能将人气的火冒三丈的。

……

沈敛好回想往事乐不可支,她与谢家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时听闻私铸币一案与他家有牵连尤其高兴。

君子岭她势必会让影卫去探查一番,倘若当真有谢家参与,她怎么也要让谢观礼这老贼伤筋动骨一番。

只是谢慎之默默将这张纸条密藏于此,所求为何?谢家倒台了,他不也更着受牵连吗?

沈敛好左右想不通,躺倒在小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摇着团扇,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沈敛好入了梦,梦中光怪陆离,有一片极晦暗阴沉的天色,风雨欲来,还有阿姐、阿娘——

不是阿娘,江停鸢从来不让她喊阿娘。

沈敛好得恭恭敬敬的称她为母后。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道闪电撕开天幕,狠狠霹向宫廷屋檐的红瓦上,屋脊兽和焦黑的碎瓷片一同掉落下来,在沈敛好面前砸得粉碎。

殿内宫人的尖叫此起彼伏。

沈敛好跪在殿外,连眉头也不曾抬一下。

宫女从屋内端出一盆血水放在距她面前的一丈远处,脚步匆匆的转身要走,似乎不敢多加停留。

这是摆在沈敛好面前的第四盆殷红血水。

阿姐为她流了这么多血吗?

梦外的沈敛好睡不踏实,隐隐约约操纵起神思,记得彼时自己是八岁。

她跪了两个时辰,嘴唇发白,膝盖肿胀麻痹,肩背酸疼。

沈敛好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流这样多的血,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送盆宫人,突然伸手攥紧对方的裙裾:“阿姐......阿姐怎么样了?”

被拉住的宫女不敢答话,压低了声道:“公主,您快放开奴婢吧,娘娘见了要生气的。”

沈敛好压住喉间酸涩的哭腔,执拗道:“阿姐......我要见我阿姐......”

随着她话音落下,又是一声惊雷巨响,眼瞧着这天色越来越沉,宫女咬咬牙,将裙角一点点从沈敛好稚嫩的手中抽离出去。

她原本没使多大的劲,但体力不支的公主顺势栽了趔趄,磕倒在了地上。

大雨转瞬倾盆而至。

宫女焦心极了,急忙上前搀扶,就听殿中传来皇后厉声的呵斥:“让她跪着!她阿姐一日没醒,她便要在殿外跪上一日。若不是她阿姐替她挡箭,她岂能好端端跪在这里!”

宫女急忙退下,看到二公主用瘦弱的双臂一点点支起身子,重新在雨中跪好。

沈敛好其实不太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哭了,眼泪和腥咸的雨水流淌在双颊,四个木盆中的血水飞溅溢出,她眼底一片猩红。

……

沈敛好从梦中惊醒,定了定神,喊澜庭山进来。

澜庭山正在门口外候着呢,走进去两步,又听沈敛好说:“你还是先出去。”

澜庭山于是折身回去了,暗自心塞道,这才多久的功夫?这又是怎么了?

澜庭山终于等到沈敛好神色漠然地走出书房,霎时一个激灵,心知这是要杀人去了。

果然,沈敛好径直前往收押刺客的地牢。

沈敛好问道:“布置下去了吗?今夜让中毒的刺客有余力潜逃?”

澜庭山胆战心惊地回话:“都安排好了,中毒者四人,死三人,放一人。”

沈敛好满脸阴鸷,寒声道:“其余的人我亲自看审,撬不出幕后主使之人便一个都不要留了。敢来杀人,就要做好被人折腾至死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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