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的风里,好像藏着命运悄悄折过的纸角,把寻常日子的褶皱都熨烫得格外清晰。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撞碎教室的寂静,走廊就被潮水般的喧闹淹没,穿校服的身影挤着、笑着,把刚结束的物理课连同公式一起抛在身后。
我抱着一摞还带着粉笔灰味道的物理作业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课代表的职责总要在这时变得沉甸甸的,尤其是在人潮里穿梭,每一步都像在避开一场小型雪崩。为了躲开楼梯口堵着说笑的人群,我拐进了连接新旧教学楼的消防通道——那是体育生们训练后抄近道的秘密路径,平时总飘着运动饮料的甜香,今天却异常安静,连风穿过铁栏杆的声音都听得见。
楼梯间的光线是被打碎的,高处那扇蒙着灰的小窗斜斜投下几束光柱,无数微尘在光里跳着没人看懂的芭蕾,旋转、落下,又被气流卷起。空气里混着旧楼特有的石灰味和潮湿水汽,吸进肺里带着点凉,像咬了口刚从冰箱拿出来的梨。
我刚数到第三级台阶,下方转角突然撞出个身影,带着一阵比楼梯间更凉的风。是江寒至。
他额前的黑发全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发梢悬着的汗珠像没挂稳的水晶,晃了晃却没掉下来。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薄冲锋衣,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深蓝的训练服,衣襟被汗水浸出深浅不一的印子,像地图上的河流。他走得太急,步幅大得几乎要跨两级台阶,训练后的喘息还没平复,胸口微微起伏着,差点和正往下走的我撞个满怀。
我们同时停住脚步,在狭窄的转角处对峙。空气好像突然被抽走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在寂静里被放大,粗重得有些尴尬。我怀里的作业本最上面几本失去了平衡,“啪嗒”一声散在水泥台阶上,纸张与冰冷地面碰撞的声音,在这时显得格外刺耳。
“对不起。”他先开口,声音比信纸上那些冷硬的字迹软一点,却裹着运动后的沙哑,像砂纸轻轻蹭过木头。
我的心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响。我慌忙蹲下身去捡本子,指尖碰到水泥地时,才发现地面凉得刺骨。他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弯了腰,手臂从我的余光里划过,带着一阵淡淡的气息——不是汗味,是洗衣液的皂角香,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清爽,像刚晒过太阳的白衬衫,却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
我们的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我能看清他垂着眼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扇形阴影,很长很密,随着他捡本子的动作轻轻颤动;能看见他抿紧的唇,线条很清晰,带着点天生的冷峻,却因为用力而泛出一点淡粉;甚至能数清他手腕上那道浅淡的疤痕——上次校运会跑八百米时,被跑道边的石子划破的,当时我在观众席上,攥着矿泉水瓶看了他好久。
时间好像被拉成了橡皮筋,每一秒都过得很慢。我捡起最后一本滑到角落的作业本,刚直起身,他也正好站起来。我们的视线撞在一起,他手里拿着三本散开的本子,递过来时,动作带着运动员特有的干脆,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因为常年握接力棒而有些粗糙。
就在我伸手去接的瞬间,或许是太紧张,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或许是本子挡住了视线,我没找准位置;又或许,是风在这时推了我一把——我的指尖,轻轻擦过了他手腕上那片没被衣袖盖住的皮肤。
那触感,是凉的。
像早春时深山背阴处的雪水,刚开始融化,清冽、干净,带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可这凉意刚碰到我的指尖,就突然炸开一簇细小的火,顺着神经末梢往上爬,烧得我的手臂都有些发麻。
世界在这一刻静了下来。走廊外的喧闹、操场上传来的哨声、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寂静。我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指尖那一点,那凉意像有生命似的,顺着我的血管往上走,绕着我的手腕,沿着手臂,最后钻进心脏里,“轰”地一声炸开,震得我连呼吸都忘了。
我本能地抬起头,视线撞进他的眼睛里。他也在看我,那双总是蒙着层薄雾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头发乱了,校服领口歪了,脸上肯定还带着没藏好的慌张。他的眼神里有愕然,还有点我从没见过的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里还僵着递本子的动作,连呼吸都停了半拍。
原来他的皮肤,真的是这个温度。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和他写的字一样——他的字总是很瘦硬,像要戳破纸背,每次给我回信,字迹都工整得过分,却带着点冷;和他在操场跑步时的侧影一样,沉默、疏离,连风都绕着他走。
不知道过了几秒,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很久。他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他的视线往下垂,落在台阶上那几束光柱里,盯着那些飞舞的微尘,好像那里藏着什么答案。可我却看见,他白皙的耳根,慢慢漫上一层淡红,像水墨画在宣纸上晕开,越来越深,最后连脖颈都染上了一点粉。
“我先走了。”他的声音很低,像含在喉咙里,努力压着平稳,却还是泄露出一丝紧绷。不等我说话,他就侧身贴着墙壁,从我的身边快步走过,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响着,有些凌乱,像慌了神的鼓点,很快就消失在楼下的阴影里。
我还站在原地,怀里的作业本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指尖那点凉意在皮肤上赖着不走,不像水渍会蒸发,倒像被盖了个印章,深深烙在那里。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好像还能感受到他皮肤的纹理,感受到那点清冽的冷。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把信纸照得暖黄。笔尖悬在纸上,墨水聚成一个小小的圆点,迟迟落不下去。我想写“今天在楼梯间,我碰到你了”,可“碰到”两个字刚写出来,脸上就热得发烫,像被太阳晒了好久。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还是用笔重重划掉,改成了“遇到”——这样更安全,也更普通,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他的回信隔了两天才来,还是通过王欣转的。王欣把信封递给我时,挤了挤眼睛,说“江寒至特意让我快点给你”。我捏着那个熟悉的白色信封,指尖都在抖,好像里面装的不是信纸,是颗会跳的心脏。
展开信纸时,我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字迹。比平时更用力,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力气,墨迹深得吃进了纸里,有些笔画的末端还带着一点飞白,像没忍住的情绪。信上只有三个字:“嗯。知道。”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短。没有提楼梯间的相遇,没有说那天的风,更没有提我们指尖相触的瞬间。可我反复看着那三个字,指尖摸着纸上凹凸的笔迹,好像能摸到他写这三个字时的心情——他肯定也记得,记得那点凉意,记得我慌张的眼神,记得他自己泛红的耳根。
他知道。他知道“遇到”背后藏着的“碰到”,知道我写下那两个字时的紧张,知道我此刻捧着信纸,心脏又在疯狂跳动。
那个指尖的凉意,像一颗种子,被命运埋进了我的心里。它带着冰雪的气息,却在我心里发了芽,顺着血管往上爬,绕着我的心脏,长成了一棵小小的树。我开始忍不住回想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额角的汗珠、他睫毛的影子、他泛红的耳根、他仓促离去的背影。我甚至会在物理课上走神,盯着窗外的操场,想他是不是又在训练,是不是又穿着那件黑色冲锋衣。
我以为那是我们之间那层玻璃墙的第一次裂缝。是两颗一直在各自轨道上转的星星,第一次靠得那么近,甚至碰到了彼此的光。我把那点凉意当成他的温柔,当成他不擅长表达的心意,像藏在糖纸里的糖,要慢慢剥开来才甜。
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冰雪是不会融化的。他指尖的凉,不是因为早春的风,是因为他心里本来就住着一片荒原,那里常年飘着雪,连阳光都照不进去。那个楼梯间的瞬间,不是爱情的开始,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是山雨欲来前,空气里那点让人不安的低气压,是所有故事开始失控的预兆。
那天晚上,我把他的回信夹进了物理课本里,夹在牛顿第一定律那一页。台灯的光落在信纸上,那三个字好像在慢慢变热。我抬起那只曾碰到他的手,轻轻放在纸上,好像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感受到那点清冽的凉。然后,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我偷偷地笑了,嘴角扬得很高,连耳朵都在发烫。
我还不知道这颗种子会结出什么样的果,不知道那片荒原会不会有春天,不知道我们的故事后来会变得那么曲折。我只知道,从指尖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的十六岁,好像被那点凉意染成了淡蓝色,像夏天的天空,干净、明亮,却又藏着一点说不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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