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妥协的温暖

第二天早上,她把信交给王欣时,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王欣接过信封,指尖顿了顿,眉头轻轻蹙起,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小煖,你真的想好了吗?这样的妥协,值得吗?”

林煖用力点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不值得,可她别无选择——至少在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别无选择。

信寄出去后,等待的二十四小时变得格外漫长。早读时,她盯着黑板上方的时钟,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在滚烫的砂砾上碾过皮肤;午休时,她趴在桌上,耳朵贴在桌面上,连走廊里的脚步声都能让她心跳加速;晚自习时,她频频看向窗外,总觉得下一秒王欣就会拿着信封出现在门口。她不断地想象着他看到信时的反应:是随手扔在一边,继续冷漠以对?还是会皱着眉读完,勉强接受她递来的台阶?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的等待没有拖到第三天。第二天下午的课间,王欣悄悄走到她身边,把一个熟悉的白色信封放在她的桌角。林煖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拆信封时,手指抖得连封口都撕不开。

他的字迹依旧瘦硬挺拔,却比上次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利:

「林煖:

训练照旧。

歌,听了。还可以。

花,是快要开了。」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仿佛那十一天的冷冻期从未存在过,仿佛他的沉默只是因为“训练太忙”。他用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姿态,接住了她递来的台阶,从容地走了下来,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林煖捏着信纸,反复读了三遍,心里的情绪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一方面,关系“修复”带来的如释重负像温水漫过心口,让她紧绷了十几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可另一方面,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不断质问:这样的“修复”,真的是她想要的吗?用自尊换来的和平,真的值得庆幸吗?

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他又开始按时回信,虽然依旧简短,有时甚至只有一两句话;他训练时,目光偶尔也会掠过她所在的看台,停留一两秒;路过她们班门口时,若是遇见,也会微微点头示意。可只有林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就像摔碎的镜子,即便勉强拼合,裂痕也始终存在,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在信纸上随心所欲地分享所有琐事。下笔前,脑海里总会自动弹出一个过滤器:这句话会不会让他不高兴?提到的同学是男生还是女生?分享的趣事里有没有可能引发误解的细节?她开始自我审查,把所有可能触及“雷区”的内容一一剔除,剩下的只有安全的、不会出错的日常问候。信纸上的内容越来越短,越来越空洞,曾经那些带着生活气息的碎碎念,变成了“今天天气很好”“训练要加油”之类的客套话。

在操场上,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她不再有心跳加速的甜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约的紧张。她会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检查自己周围有没有和异性同学靠得太近,甚至会悄悄挪开座位,避开可能引起误会的距离。有一次周屿来问她物理题,她慌忙把草稿纸推过去,头埋得很低,说话时眼睛盯着桌面,连余光都不敢看他,直到周屿疑惑地离开,她才松了口气,手心却已经沁出了冷汗。

他给予的“温暖”回来了,却像一件被冷水浸泡过的外衣,披在身上时,隔着一层湿漉漉的隔阂,不仅暖不了身,还带着刺骨的寒意。那所谓的“温暖”里,掺杂着她不愿深究、却又无法忽视的小心翼翼,像一根细小的针,藏在布料里,时不时刺她一下,提醒她这份和平有多脆弱。

有一次,她在信里提了句“班上文艺委员组织校庆排练,大家都在练合唱”,没过多久收到的回信里,字迹明显比平时重了些:「文艺委员?男生女生?」

看到这句话时,林煖的心猛地一沉,赶紧提笔回信,连标点符号都反复检查了几遍:「是女生呀,我们班文艺委员一直是女生,特别温柔的一个女孩子。」

直到下一封信里,他的语气才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知道了。排练别太累。」

这样的对话越来越多。他会问“帮你讲题的同学是谁”,会问“和你一起去食堂的是男生吗”,会问“送你笔记本的朋友是哪个班的”。每一次提问,都像一次无声的警告,让她更加谨慎地缩起自己的世界,生怕哪句话、哪件事又触碰到他的底线。她像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心惊胆战,生怕脚下的冰面裂开,再次坠入冰冷的深渊。这时她才真正理解,那天在天台上烧信时的冲动,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潜意识里对自由的渴望——可现在,是她亲手把自己关回了这个精致的牢笼。

五月悄然而至,操场边的栀子花真的开了,洁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甜香弥漫在整个校园,连风都带着温柔的气息。同学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忙碌,课桌上堆起高高的复习资料,教室里满是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只有林煖,还被困在这段看似和好如初、实则早已变质的关系里,进退两难。

她成功地用妥协换回了表面的平静,却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永远地留在了那十一天的寒冷里。就像一杯被打翻后重新续上的水,水面看似清澈,却漂浮着一层永远无法拂去的灰尘。她只能逼着自己喝下,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仍是能解渴的水,总比没有好。

可喉咙里始终残留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涩意,像吞了泥沙,细细密密地磨着食道,连呼吸都带着淡淡的苦味。老舍在《骆驼祥子》里写过,越妥协的人越沉沦,此刻她才算真正体会到了这种滋味——每一次退让,都像是在给自己的世界砌上一块砖,直到最后彻底困住自己。

某个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书桌上,林煖整理旧书时,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从书堆里滑了出来。那是她初中时的日记,封面上画着小小的太阳和云朵,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她鬼使神差地翻开,一页页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最后停留在某一行:“希望有一天,能遇到一个懂我的人,我们可以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不用伪装,不用小心翼翼,哪怕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

泪水毫无预兆地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那个曾经满怀憧憬的女孩,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为了维持一段关系,变得如此谨小慎微,连最普通的交谈都要在心里反复斟酌千百遍?那个曾经向往自由与真诚的女孩,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栀子花的香气扑面而来。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缀满了细碎的星光。她伸出手,轻轻触摸花瓣,柔软的触感传来,带着生命特有的韧性与温度。

也许,妥协换来的温暖,终究不是真正的温暖。就像这些栀子花,虽然美丽芬芳,却注定只能在特定的季节绽放,花期一过,便只剩满地残瓣;而真正的阳光,应该是能照耀在每一个自由呼吸的灵魂上,不分季节,不问缘由。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穿透了笼罩在心头的迷雾,带来一阵尖锐的心痛,却也夹杂着一丝解脱。她轻轻合上日记,指尖在封面上的小太阳上摩挲着,忽然明白: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未知的黑暗,也比永远活在别人设定的牢笼里要好。

夕阳渐渐西沉,把天空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林煖拿起笔,在日记的新一页上写下:“妥协不是和解,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失去。今天,我失去了最后一点妥协的勇气。但也许,这也是重新开始的契机。”

字迹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她的心,却在疼痛中慢慢清醒。晚风拂过窗台,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仿佛在轻声告诉她:告别错的,才能遇见对的,哪怕那个“对的”只是重新找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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