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门回来的时候，姜随正在我的房间里看一本书。
听见声音，她在书脊上方边缘露出一双眼睛，发现是我，那双眼睛又安心地沉下去。
这几天都是阴雨天，明明是个上午，天色却晦暗如水，屋内阴影错落，并不明晰。
姜随背对窗口坐在桌子上，两条腿自然垂落。
她似乎是一时兴起出现在这里，身上穿着家居的吊带短裤，露出光滑的肩膀，我看一眼就垂下视线。
我轻轻走到她身边，半倚半靠在书桌边缘，享受这一刻她只属于我的错觉。
“这本书我不喜欢。”她的声音在书页后面响起。
“我也不喜欢，”我面向前方微微笑了一下，“不喜欢就不看，书柜里还有很多别的。”
她没再说什么，屋子里静静的，我默默深呼吸，一定是头脑发热过头了，竟然鬼迷心窍地抬起手腕，试探地搭住她书桌边缘的手。
两只手贴在一起，贴住了，一动不动。
姜随把书合起来放在膝盖上，侧头转向我。
“有点凉，你碰水了吗？”
说话间她回握住我的手。
我差点咬到舌头：“我……我刚刚在清理泳池。”
一直以来，我极少失眠，更多的是早醒。
有些客人偏爱清晨游泳，我对水声敏感，所以总是睡不好。
崔秀虹叫我打扫泳池，这是我为数不多痛恨做的事情之一。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泳池边，用捞网兜起飘在水面的树叶，那情景好像在打捞集体死亡的鱼群。
小时候我学游泳时，被我爸打得不轻。
他声称一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不会游泳，怎么说得过去？
我爸曾经在一场县级的游泳赛事上获得过仰泳冠军。
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事迹。
以至于他不止一次在酒后提到过这件事，语气得意洋洋，细节一次比一次详尽，声称自己连站在岸边的姿势都漂亮得像奥运冠军。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在外面我和姜随仍然保持原先互不相识的状态，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
我的房间开始出现姜随，她时不时造访我，不打招呼，经常令打开房门的我措手不及。
这天晚上，我在大厅前台里坐着。
崔秀虹又去打麻将了，几人的笑声和麻将碰撞声混在一起，遥遥传过来。
姜随从楼梯拐角露了面，我一下子站起身。
我知道她刚刚一直在我房间里面。
我夜里常窝在大厅前台，什么都不做，只盯着电脑的走廊监控看，为了随时确认她在哪里。
我想问她为什么不在房间里等我，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这样问。
隔着一张吧台，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这时几个晚归的女孩子嘻嘻哈哈走进来。
她们推搡其中一个过来，那女生声音说话有点小，我最后才听懂她问我能不能多给两套洗发水。
剩余几个人已经走到一旁，对着大厅鱼缸拍起照片。
我克制住表情，有些手忙脚乱的去柜子里翻找，视线仍阴魂不散地飘向姜随。
姜随看样子暂时放弃了对话的想法。
她从前台盘子里挑挑拣拣，拿起一颗奶糖，后退靠向一边墙壁，眼睛望向电视上的比赛。
盘子里之前装的是劣质薄荷糖，我发现了她有时候路过大厅会拿起两颗吃。
渔村刚开发，资源匮乏，那天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顶着太阳来到咸石磊家的超市，买了一大包大白兔奶糖和几包水果糖。
咸石磊在柜台后打游戏，头发乱糟糟的，手上夹着根烟，烟灰烧出长长一截。
他早已经把上次的不愉快忘在脑后，看到我买的东西，打趣我买这么多糖干嘛，当药吃吗。
他邀请我下午去游泳。
我拿过他手上剩的那截烟，一口气吸完按灭，头也不回的回答他：“我不游泳！”
身后传来他扯着嗓子的笑：“再装一个试试，我等你啊！”
女生和我道谢，拿着洗漱用品，重新汇入朋友堆里，她们渐渐在鱼缸前拍起合照。
姜随从墙壁上直起身。
下一秒她叫我：“沈京。”
我立刻抬起头，后知后觉自己像是一条被叫到名字的狗，我不讨厌这样，甚至有一种古怪的安全感，我喜欢她叫我的名字。
我跟在她身后来到屋外。
高烧初退后，灵魂和□□没来得及重新合二为一，我这几天走路一直都是轻飘飘的。
大厅门开着，几个女孩子声音清晰可闻。
我们站在昏暗的门后，不远处有蟋蟀声响，她忽然凑过来，我大气都不敢喘，看着她在我外套口袋里翻出她的耳机。
“以后别那样看我，你想露馅吗？”
我压下脸，说：“我忍不住。”
说完又立刻抬起眼睛，想确认她有没有生气。
她皱了皱鼻子，好可爱的表情，我不合时宜地想。
这一刻我感到一股难言的亲密，仿佛我们是捉迷藏的共犯，只为了不被世界找到。
我一定笑得有点傻，姜随脸上露出拿我没办法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
天气热了，奶糖悄无声息化在糖纸里，她勉强将糖放进嘴巴，伸出舌尖，吃力的搅拌，最后似乎是对一切无奈，往后一靠，哧哧笑了。
她接吻时也会这样吗？
后来我把剩下的糖放进冰箱里，崔秀虹看到了，说我乱放东西占地方。
崔秀虹身上是一条很久没穿过的裙子，头发变卷了，脾气也小了，骂我的时候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这几天她都忙着和宋清辉以及其他几个民宿客人打麻将，注意力完全没放在我身上。
她让我下午去车站接客人，说完挥了挥手，像打发空气一样让我走。
车站永远人满为患，我把车停在路边，等人等得昏昏欲睡。
附近有一家红豆冰很好吃，我想给姜随买回去，又担心化了，敲着方向盘在心里计划着下次带她来吃。
窗外有个哈哈大笑的人经过，身穿破破烂烂的棉服，嘴里含着口哨，声称在指挥交通，一条街充斥着刺耳的口哨声。
两旁商户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麻木模样，手上的活不停，斜着眼睛看他经过。
其实后来我曾在一本录像带上看过我爸那场比赛。
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天幕下，一群参差不齐的中年人围拢在岸边，似乎在控诉裁判员的不公。
最后裁判员举起手，吹出一连串急促的口哨声驱散人群。
我在其中捕捉到我爸的身影。
每天相处的人，在脱光衣服后却变得陌生，镜头下的中年男子四肢纤细，肚子鼓鼓翘着，仿佛快要兜不住里面肿胀的内脏。
这就是奥运冠军的英姿吗？
后来他将我的脸扣在水里，却企图让我领悟仰泳的真谛。
渐渐的我说不上是惧怕游泳，还是惧怕溺水。
车窗被敲响，我回过神，男生已经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后视镜里是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
上车后，他似乎没有觉察出我的敷衍，兀自滔滔不绝：
“我是来找女朋友的，她就住在你们那里。”
我按下车窗键，口哨声消失了，风声猛得涌进车厢。
“她叫姜随，你有印象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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