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举高一点——对，就是这样，好极了，把手放下来吧。”
女人举着一台拍立得，半蹲着连续拍了几张之后，对着台上的女孩子挥了挥手。
颜焓放下举着奖杯的手，机构的辅导老师笑容满面地跑来，半搂过她的肩膀说：“真是太给我们长脸了！高兴一点嘛颜焓，你可是这次奥赛中年龄最小的获奖者！还是第三名！”
颜焓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
老师也知道这孩子不爱笑，小小年纪就严肃得很，所以干笑了几声之后岔开了话题：“来来，让我们的小明星把奖品和证书带上先回去吧——颜焓，你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吧？快去给他们看看吧！”
听到父母，颜焓才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眼神也柔和了不少。她应了一声，出了机构的大门，丝毫不知道身后滚动大屏幕上的内容已经换成了“恭喜本机构颜焓同学获得市××杯奥赛第三名”。
父亲颜正国是开车来的，母亲莫筱棠站在机构不远的路边，弯下身将她连人带奖杯抱在了怀里。
所有人看上去都很高兴，包括颜焓自己。
没人提及那个名字。
这个想法从脑中挣扎着出现的时候，年仅四年级的颜焓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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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焓感觉她像是被推着进夏日宁静的。
她和颜曳小学不同校，尽管这样依然逃不过听到颜曳的名字，而两年前颜曳靠着自己考入了夏日宁静中学，颜正国和莫筱棠自然不会因为要避开一个前妻的女儿就让亲生女儿另择其他。
“哎，你叫什么名字？”新班级里，同桌的女孩把一个帅气男明星的照片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不易被察觉的课桌角，把胶水收进书包后捣了捣颜焓。
“颜焓。”她答道。
“哦，我叫段佳蕊。”女孩点点头，毫无征兆地切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对了，你知不知道咱们学校的颜曳学姐？她今年上初三，特厉害，人也长得特别漂亮。”
段佳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听说她对我们学弟学妹非常温柔，如果哪天我能和她说上话就好了，说不定她会祝我考试加油……”
她转头，发现颜焓的目光有些不大对劲，“你和她熟悉吗？这么说起来你是姓那个颜色的颜吧，你们两个还是同一个姓呢。”
颜焓垂下眼，目光在那张男明星的照片上漫无边际地打着转，沉默少顷后开口：“……我不认识她。”
她认识的是她的姐姐，而不是这个活跃于别人口中、会埋没住她一切光芒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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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焓，那个初三的颜曳是你姐姐啊，开学这么久了学校里的人都不知道你们俩的关系呢，不过真不愧是姐妹，一个比一个优秀。”号称“万事通”的德育主任很喜欢和学生打交道，她截住了正要进班级的颜焓说道。
颜焓只是“嗯”了一声，德育主任的嗓门特别大，她第一次觉得走廊外的阳光是那么刺眼，照得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简单应付了几句回到班级，她发现同学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段佳蕊和她擦身而过，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小声嘟哝着：“骗我干什么呀……我又不会借你的关系去接近她。”
颜焓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段佳蕊课桌上男明星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张，她看着上面的男孩摆着一副很酷的站姿，阳光灿烂地笑着冲她挥手，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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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绩好，有不少女生愿意和她一起玩，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得知她是颜曳的妹妹才对她热情了起来。即使觉得女生间一起逛街喝奶茶很无趣，但颜焓实际上并不讨厌被伙伴包围着的感觉。
学校旁奶茶店的小包间里，班长把一杯奶茶推到她面前，一起来的还有四五个同班的女孩子。她们七嘴八舌地闲聊了很长时间，从期中考试聊到Q.X.组合的新歌，忽然间，话题转向了颜焓——
“颜焓，你去市里参加的那个作文大赛获奖了吧？”
“嗯，”颜焓轻轻推动着吸管，紧紧盯着奶茶杯底的椰果被搅动了起来。“得了二等奖。”
她看着面前一圈人佩服的表情松了口气，像是获得了一种慰藉。或许和她们做好朋友、一起出来玩也很棒，因为她们至少不会——
“二等奖啊，”班长眼睛朝上瞟，像在思索些什么。“颜曳学姐初一时候也参加过这个比赛，她是一等奖。嗯……颜焓你别生气，我就随便说说，似乎姐姐都要比妹妹厉害一点？”
轰——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炸开了。
“才初一就得一等奖也太厉害了吧！”旁边一个女生眼中放光，立刻用崇拜的表情说道。
看，更耀眼的光芒一旦出现，就会将比它逊色的变成路人甲一般的存在。
颜焓始终坐着没有动，后背紧紧贴着椅背，连讥讽的表情都懒得去做。
她们都忘了，她也不想说——初一年级获奖的人本就凤毛麟角，不管是一等奖还是二等奖。
“我觉得我怎么样和她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女生们忽略了颜焓不愉快的语气，“但颜曳学姐确实很优秀啊！这点不能否认，是吧？”
“真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好的榜样，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听你这句话，你不会和她关系不好吧？”
“颜焓你要加油啊，二等奖不算什么，要像你姐姐得一等奖！”
这句话从一个笑容满面的女生口中一出来，颜焓脑袋里最后的那根弦直接断了。她拿上挎包起身离开。
“哎，颜焓你去哪？”班长蹙着眉，眼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不会吧，至于吗，颜焓你不会连这些话都听不得吧，你就这么脆弱吗？她们都是好心啊！你看看你姐姐的性格，她……”
“闭嘴。”她冷冷地撇下这句话后径直离开奶茶店。身后登时隐隐约约爆出了不友好的声音——女生骂起人来往往要更尖锐。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颜焓渐渐被全班女生孤立了。但依然没能彻底阻绝颜曳这个名字在她身旁出现，它就像紧箍咒一样束缚着她。
一等奖和二等奖的问题只是一个开端。在接下来无数个日夜里，其他人看来“都是姐妹，理所应当”的比较源源不断。
她的光环在嬉笑声中被一点点地剥夺，在所谓的鼓励当中丢失了她应该获得的赞美。
那顶因为她远超同龄人的优秀，而本该戴在头上的耀眼的冠冕，被遗失了。那些人给颜曳颁上一等奖，转身给她安上了二等奖。
“颜焓，你为什么不喜欢听到你姐姐啊？她这么优秀，你应该向她学习才对啊！”
“颜焓，你是不是嫉妒你姐姐比你厉害？”
“颜焓，你……”
她的阴影名叫颜曳，是名字，不是人。
-
放学后颜焓独自回到父母给她在学校边租的学区房，看门口拖鞋的摆放发现父亲不在家，客厅里暗暗的，母亲也不见踪影。
她在阳台发现了正在打电话的莫筱棠，语气好像不算愉快。颜焓默默地靠近，就听到母亲情绪失控般的一句：“我没有埋怨小焓，只是她哪里都比她厉害，那女人的孩子……换作你心里不堵吗？！”
像是察觉到了动静，莫筱棠猛地回头，掐断了电话。她看着脸色称得上惨白的颜焓，汗珠和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小焓回来了啊……其实妈妈不是这个意思……你听错了啊，别想太多，没事的，我们永远都爱你……”她也深知没有办法骗过这个已经上初一的孩子，惊慌失措地不知道该如何挽救。
颜焓像是一塑雕像一般站在那里，她身上还披着那件母亲亲手织的姜黄色毛衣。不管莫筱棠怎么解释怎么安慰，颜焓却都只从她泪水朦胧的眼睛里看到了反复出现的一句话——
你怎么可以比不过她。
怎么可以。
-
那个晚上她后来好像也哭了。从此颜正国和莫筱棠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过颜曳的好，甚至小心翼翼地避免这两个人之间过多接触。尽管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一直印在他们家的户口本上，尽管颜曳也是他们的女儿，尽管颜焓从未恨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么久过去了，中学的六年太长太长，连她都忘了自己本应该获得很多赞美，应该有一顶配得上多年努力的冠冕。
后来颜焓得了很多一等奖，参加了颜曳没有参加过的比赛，让自己的付出不被忽视，看着周围人想提颜曳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听到那些习惯捧一踩一的女生干巴巴的赞美。但它们似乎都没有把她从当年作文大赛二等奖的那片阴影下拉出来，颜焓将那里变成了一个泥潭，无法控制地深陷其中，任它一点一点地漫过自己的脖颈。
那是她在外第一次来到有颜曳的地方。她站到了她的影子里。颜焓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她在新学校第一次获奖的经历并没有带给她美好的回忆——那次她不是得了二等奖，而是“只”得了二等奖，仅仅一个字让所有东西都变味了。哪怕过去了那么长时间，唯有这件事，永远地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
她不在乎颜曳有多优秀，只希望在初一作文大赛出结果的那一天能听到关系很好的小伙伴对她说：“颜焓，才初一就得了二等奖，你很棒啊！”
“你说你姐姐得的是一等奖？别去想它，你已经很优秀了啊！”
你很优秀……你很优秀……
她没有关系很好的小伙伴，也没有人看到她的优秀，愿意真心地赞美她，承认她所作出的努力无关别人。类似的话颜焓终于在高一的那年看到了——在微信的对话框上。
当时她的心情就像第一次遇见尹欣墨一样。五十周年校庆会报名的那天中午，学生会别的部长都有人陪他们聊天，只有自己桌子旁空无一人。颜焓在心里认定了他们都太聒噪，对于孤单的习惯让她滋生不出什么难过的情绪。直到木桌前站上了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子，在她说出没到时间的时候依然没有走，而是眉眼弯弯地对她说：
“不，我不是。我是来找你聊天的。”
那一秒钟，颜焓觉得有人提着灯闯入了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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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年，她如愿以偿地考到了一个没有人知道颜曳的地方，几年后尹欣墨上的大学也在这附近。
她还是踏实地努力着，而当那顶冠冕兜兜转转回到她头上时，颜焓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中学时期由一群同龄的孩子带来的一座座大山也移开了，她在如释重负的同时陡然回过神。她似乎一直都在渴望来自别人的肯定，却忘了她是否真正地认为自己很优秀，从未因为颜曳自卑。
现在是中午时间，加入学生会使颜焓的大学生活变得更加忙碌。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融进了她的皮肤里，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很优秀——听到了吗，你很优秀——”
哪怕得了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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