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存在,会打扰到舅妈精心维持的、其乐融融的家庭假象。
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然后,在林青悠满意而又轻蔑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
……
初秋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夕阳的余晖挣扎着被地平线吞噬,墨蓝色的暮霭逐渐笼罩城市。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而孤独的光晕。时羡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枚硬币相互碰撞,发出零星的、寂寥的轻响。
他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像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橱窗里灯火通明,展示着温暖幸福的假象;餐馆里飘出食物诱人的香气,勾引着辘辘饥肠。他路过那家总是飘着浓郁甜香的面包店,脚步迟疑了一瞬,玻璃窗内刚出炉的、金黄酥软的面包,像是一个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他最终只是咽了下口水,加快脚步,走进了街角那家灯光惨白、价格最为实惠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最便宜的白吐司面包,走了出来。
面包质地粗糙,捏在手里感觉干硬而冰冷。
他寻了一个便利店旁边背风的墙角,靠着斑驳脱落的墙壁,慢慢蹲了下来。拆开塑料袋,取出面包,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啃噬起来。
面包屑干燥得噎人,他费力地吞咽着,感觉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喉咙,一路落到空荡荡的胃里,引发一阵细微的痉挛。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穿透单薄的校服,侵袭着肌肤。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将下巴埋进臂弯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抬手间,腕骨处那颗小小的、颜色浅淡的痣,暴露在便利店招牌清冷的光线下,像是一个小小的、孤独的烙印,刻印在他过于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就在这时,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又不期然地闯入脑海——谢厌庭。
想起他温和的、带着某种独特磁性的嗓音;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双干净得仿佛能倒映出天空的眼眸;想起他那种不带任何评判色彩的、自然而然的态度,仿佛他时羡只是一个普通的、值得平等对待的同桌,而非一个需要被特殊处理的“问题”。
和谢厌庭做同桌的这短短几天,竟然是他进入这所高中以来,与旁人产生交集最多、对话频率最高的一段日子——尽管其中绝大部分,只是他单音节的、近乎敷衍的回应。
谢厌庭……他就像一束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不炽热,不刺眼,只是安静地、持之以恒地,试图寻找他厚重盔甲上的每一丝缝隙,耐心地想要渗透进来。这光,让他那早已习惯了黑暗和冰冷的感官,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暖意。
那暖意如此微弱,却足以让他冻僵的四肢百骸都生出一种酸涩的渴望。然而,与渴望同时升起的,是更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恐惧。他害怕这光是短暂的,是施舍者一时兴起的产物,害怕自己一旦习惯了这丝奢侈的暖意,当它熄灭时,他将更加无法忍受那之后更加彻骨、更加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
他更害怕,当谢厌庭那双干净的眼睛,真正看清他身后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支离破碎、充满不堪过往的家庭,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窘迫与卑微,以及可能流淌在血液里、来自他那对不负责任父母的“不良”基因——后,这束看似与众不同的光,也会像过去无数曾经短暂停留又迅速远离的“善意”一样,毫不犹豫地、带着嫌恶地彻底熄灭。
希望,对他而言,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
“时羡?”
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刻、此地出现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晰的讶异和不确定,在他身后响起。
时羡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像是被人骤然从深水中拖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收紧、擂动,几乎要撞破喉骨。他僵硬地、一点点回过头。
谢厌庭就站在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
他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和深色长裤,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挺拔利落。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几页似乎是刚领取的、印着某某培训中心logo的资料。
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目光先是落在时羡脸上,随即飞快地扫过他手里那块被啃得只剩下小半的、干巴巴的白吐司,然后立刻移开,重新定格在时羡那双因为受惊而微微睁大、在夜色中映着路灯碎光、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脆弱的褐色眼眸上。
“你怎么……在这里?”谢厌庭走上前几步,很自然地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仿佛只是偶遇一个普通同学。他的视线细致地扫过时羡略显苍白的面颊,掠过他因蹲姿而更显单薄的身形,最终与他四目相对。
时羡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拿着面包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慌乱地撑住墙壁,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发麻而踉跄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火辣辣的窘迫和狼狈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将他彻底淹没。他精心构筑的、用以保护自己的所有防御工事——冷漠、疏离、沉默——在这一刻,在这个人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倒塌,变得如此可笑,不堪一击。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马上……就回。”他生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羞耻而干涩沙哑,目光游移着,不敢再与谢厌庭对视。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令人无地自容的境地。
谢厌庭沉默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明澈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夜海。
他没有追问“为什么在这里吃面包”,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怜悯——那会是压垮时羡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时羡藏在身后的手。他只是抬手指了指街对面一家还亮着温暖橘色灯光、招牌上写着“老闽南沙茶面”的小店,语气寻常得如同在讨论天气:“那家店的灯还亮着,味道闻起来好像不错。我刚从补习班过来,还没吃晚饭,肚子有点饿。要一起去吗?”
又是这种语气。
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不是饱含惋惜的同情,更不是出于礼貌的客套。那只是一种随意的、仿佛朋友之间最自然不过的邀请。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刺痛时羡敏感神经的雷区,将这场相遇,定义成了纯粹的、关于解决晚餐的巧合。
时羡怔住了。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谢厌庭。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而虚幻的光晕,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和审视,只有一种安静的、等待的耐心。夜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整个人像夜色中一棵沉稳而可靠的树,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那种盘踞在心头多日的、莫名的熟悉感,在此刻汹涌而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仿佛某种沉睡的记忆即将破土而出。
他看着那家散发着温暖光晕和食物香气的小店,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胃里因为冰冷面包而带来的不适感,以及口袋里那几枚甚至不够再买一个面包的硬币。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带着他惯有的警惕和自我保护的本能。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看着谢厌庭伸出的手,看着那家亮着灯的小店,看着对方眼中那片平静而包容的、类似于夜空的光芒。内心深处,那堵坚冰筑成的围墙,似乎传来了细微的、清晰的迸裂声。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那个违背了他所有生存法则的字眼,还是极其艰难地、低不可闻地挣脱了束缚:
“……好。”
这个音节吐出的瞬间,时羡感到一直死死紧绷在身体里的某根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微弱而清晰的颤音,然后,悄然松弛了一点点。一股陌生的、带着怯意的暖流,试探着开始在他冰封的血管里缓慢流淌。
他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向那束他渴望又畏惧的微光,走向那片未知的、让他恐慌又无法抑制地心生向往的温度。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吐出那个“好”字开始,就已经悄然地改变了。
而他那座自以为坚固无比、足以抵御整个世界的堡垒,或许也从这一刻起,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却足以让光渗入的、名为谢厌庭的裂痕。
前路是吉是凶,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他无从判断。他只是,无法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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