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舌头反驳:“我喜欢宫殿式文字,喜欢悲剧。”
课间,我们伏在桌面上飞八卦,端坐讲台的语文老师会讲:“刘雨萌,有时间不背课文,净聊没用的”;间操后,我们手挽手去洗手间,路过的语文老师会讲:“刘雨萌,不赶紧回班学习又乱逛什么”;会讲:“近墨者黑”;会在我们排队问她讲解作文的时候,跳过第六名对第六名讲:“我先给雨萌说完”。
上课时,她会讲:“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会讲“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好美,好美。教室如庭院,我望着那树冠如盖,竟美得流泪。会讲,她太会讲了。“近墨者黑”和“落月”同为一人;情怀与名利同流合污;愈渐高明的语文试卷考得是理、是智而不是文;美得是诗文,而不是教材,亦不是语文。
她是人民教师,是不尽的炮火,绵绵不绝的炮火将我的自尊炸得体无完肤,满目疮痍的,是妒忌的灰烬。
“为什么不陪我上厕所了?”“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晚饭?”“我不知道。”
“为什么体育课找她?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她。”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了。其实我知道,这句话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在我脑海,成为我的盾牌。我躲在后面,不再吐露心迹。
不过这些记忆都是老古董了,又老又没用,它们既不能打倒我,也无法使我自怨自艾。
而若是你想明白我生命的分水岭,这就是一个与时俱进的故事了。它无关悬疑、狗血,也无关天才逆袭或是拯救世界——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原石少女,在一段单恋中将自己打磨为宝石,镶嵌进李清历史簿的故事。是的,你没听错,甚至是单恋。不过瓦西列夫还说过,最强烈的爱情往往是一种单恋。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样会让我蒙羞。
另外,我贴心地想到,如果从李清的角度出发,这篇故事或许该从一滴微不足道的汗水说起。
矮平的老建筑飞驰而过,恹恹的云堆也被拖得老长。我看见后视镜上画着他轮廓舒展的耳朵、粘粘到一起的发丝,以及眼角那点被汗洇湿的光。一滴汗从头盔里匆匆滑落,想躲进他的白色衬衫,却被迎面风横入鬓发。炎炎夏日的正午,能够看到那蜜蜡色的脖颈上,满是蕴着碎光的、细密汗珠。
他的脖子可真长。这是一个毛茸茸的发现,摩托车后座上,这个发现的绒总是顽皮地挠着我的心。第七次坐他的后座,我竟然才第一次发觉。
“还能适应吗?”陈佳烨的声音里带了点晴天的味道。
“这比在家听我妈念咒适应多了。”
他笑起来,问:“所以才让我帮你找家教吗?”
“你猜。”
不告诉他“躲避妈妈”只是礼物的包装纸,是用来隐藏礼物的。我用我嘅“煲冬瓜”粤语哼唱: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
“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我装作惊喜地开口:“你也知道这首歌吗?”
“我还想问你嘞,看来是歌友啰。”
他当然知道。这首歌是他2023年曾在朋友圈里开设的盛宴,而这宴会上,我反客为主了。
黑色摩托车、白色背影渐渐缩为一个点,消失,我才上七楼。得陈佳烨推荐,我给他高中同学的弟弟补习初一语文。七楼,多少个台阶?不禁想到电梯简直是最伟大的发明,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应门的是我学生哥哥。约有一米八的样子,一双平行双眼皮的大眼睛明亮得有懵懂之意。我扯出不知所措的微笑,叫彭什么来着?陈佳烨和家长都告诉过她,但是记不清了。
“李老师,快进来。”
“不不不,叫我李清就好了。”
他递来一双粉色拖鞋,说:“爸妈出门了,你直接进屋找他吧。”
学生叫彭子辰。他的卧室比我从小到大住过的所有卧室还大,通体刷上蓝漆,一个大大的高达模型守护在床头,床单苦恼地皱着一张老脸,脸上压着一台switch。这个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是从之前兄弟俩的对话中挖掘的。
彭子辰端坐在书桌前,表情却恨不得逃离这堆满书本的刑场。
“褐石是啥啊,老师!”子辰五官皱到一起,一副独属于小孩天真可爱的情态。我笑着说:“不是褐石,是碣石。不要急嘛,等我给你讲完。”
“嘿嘿,悄悄告诉你我爸爸有肾结石哦。”
轻拍他后背一下,我正色道:“上课不许开小差。”
“老师那我今天要背下来这个东临碣石吗!”
“可以延迟几天。”
“烦死了,为啥一直要背古诗,它对我一点用都没有,又难懂又难说,我不喜欢。”
这轻轻的话却是陨石的分量。好想问,真的不必要了吗?一代人的更新竟意味着对记忆的淡化吗?对于学生们来说,语、文这两字真的只意味着一纸试卷了吗?
这些想法千军万马在脑海呼啸而过,我怔住良久,说不出话。我想问。可是该问谁,这一个十二三岁的初一小孩吗?
哑口无言之际,门口穿来一丝响动。我抬头,他的哥哥端一盘水果什锦靠在门框。
“彭子辰,再插科打诨我一定告状,小心你的变形金刚!”他放下拼盘,就走出去了。
深叹口气,我也终于想好似乎最浅显,最能使小孩子听懂的说辞。遂问:“你见过雪吗?”
“老师,不要开玩笑了,这里怎么会下雪。”
“我见过,我是北方的孩子。对于刚刚的话,我希望你试想一下,如果此时此刻,你正处在漫天飘雪的场景里,你会想到什么?”
“我好像……不知道呀。”
“那好,我给你讲一种可能。如果你什么也不往脑子里装,你会想到的或许是;这雪,好美、好玩或是好冰凉。但是文学,不,用语文来说。一定的语文素养会让你看到‘柳絮因风起’;看到鹅毛;看到洁白星空、白色荒漠;看到‘千树万树梨花开’,想到‘飞雪似杨花’。你可以为‘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世人皆醉而我独醒’流泪,也可以用‘也无风雨也无晴’来自勉……这个基础科目的基础学习,可以使你看见一个……更深远,更美的世界啊。”
怎么会没用呢?对不起,我不是想张扬什么,我只是,太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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