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前一后踏入餐厅。已接近中午十一点，晚班的工作才开始不久。韩希迅速换上制服，即刻投入到工作中。与初来时的生涩判若两人，此刻的她，在陆续入座的客人间灵活穿梭，应对自如，颇为娴熟。忙碌的光景总是过得飞快，待送走最后一桌客人，韩希早已疲惫不堪，几乎是跌进了休息间的长凳里。
平时在店里与她交好的周若莹凑近坐下，压低声音，眼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喂，听说昨天可是钟领班亲自把你‘捡’回去的？”
“嗯……是啊，怎么了？”韩希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
“还怎么了？！那可是‘冷面女魔头’钟钰杳诶！你就一点都不怕她？”周若莹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有什么好怕的？”韩希不以为然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啧啧啧，”周若莹揶揄道，“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跟滩泥似的，任凭人家‘拎’走啦。”
“你才像摊泥呢！”韩希佯装生气，伸手作势要挠她痒痒。
两人一时笑闹起来，全然未曾察觉身后悄然走近的身影。一道冷淡得毫无波澜的声音蓦然响起，带着无形的压力：
“你们两个，安静点。”
话音落下，如同按下了暂停键。两个女孩瞬间僵住了动作，飞快分开，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钟钰杳甚至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向自己常坐的那处角落，在柔软的沙发椅上阖目小憩。短暂的死寂后，周若莹朝着钟钰杳的背影悄悄做了个鬼脸，用气声嘀咕：
“好凶……”她转过头，却瞥见韩希的异样，“哇，你脸怎么这么红？”
“别、别看我！”韩希慌忙侧过身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将她往旁边推搡。
昨晚那些被钟领班“带”回去的模糊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羞耻感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再次侵袭——看来昨晚那道坎，一时半会儿是迈不过去了。转眼到了8月15号，发薪日。韩希捏着手里的工资条，她人生中第一笔凭自己劳动挣得的工资——三千多元。一股沉甸甸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她先往家里汇去了一半多，晚上回到住处，犹豫片刻，还是给江凯转去了一千块。“江凯哥，”她斟酌着开口，“那个……我打算搬去员工宿舍了，那边正好空出来一个床位。”看着手机上的转账通知和，江凯沉默了。他心中明白韩希终有一日会离开，只是未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一丝猝不及防的失落感悄然划过心头。
“好。”他语气尽量平静，“打算什么时候搬？”
“就这两天吧。”韩希从他的平静中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情绪波动，一时却不知如何安抚。
两人沉默片刻后，江凯率先打破“韩希，其实我……”
“江凯哥，放心，我会常回来看你的！”韩希迅速回复，抢先一步给出了承诺。
江凯听着这句带着安抚意味的话，苦笑着揉了揉额角。也罢，至少……不是断了联系。
“嗯，那就好。欢迎随时回来。”
事情就此敲定，两人互道晚安。然而这份平和的告别下，各自的心思却难以立即平息。对韩希而言，她并非对感情迟钝，恰恰相反，她心思敏感。她能清晰感受到江凯那未竟话语中的心意，也深深铭记并感谢他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关怀。只是，在她为未来默默勾勒的蓝图中，这份温柔的情愫只能被妥帖地安放在“朋友”的位置。明确界限，对彼此都更为妥当。
两天后，韩希带着简单的行李，告别了江凯温暖的小屋，住进了员工宿舍。三室一厅的格局里塞满了上下铺，格局俨然学生时代的寝室重现。连餐厅的阿姨们在内，小小的空间竟容纳了十余个人。唯一的卫生间成了最抢手的资源，“洗澡大战”时常上演，让韩希颇为头疼；更令人无奈的是，个别舍友洗浴后残留的浓郁廉价香氛，让狭小的卫生间常是水汽蒸腾、气味混杂，一片狼藉。
初期的日子充斥着各种不适与琐碎的磕碰，幸运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渐渐熟悉彼此的作息，摩擦逐渐平息，韩希总算在集体生活中寻得一丝属于自己的平静。然而，十余人朝夕共处于逼仄的空间，个性的碰撞与习惯的摩擦始终难以避免。表面的和乐融融之下，韩希心底那份对拥有独立空间的渴望，却日益清晰、强烈。
她明白，实现这个小目标的前提是攒够一笔能让她搬离的存款。日子就这样在按部就班的工作、宿舍里的嘈杂喧闹与心底默默克制的计划中，悄然流逝。
韩希埋下头，珍惜着每一分自己辛苦赚来的薪水，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安宁的小天地努力靠近。
转眼间又过去半个月，工作的忙碌日复一日。这个周六，韩希看着自己负责的区域人头攒动，迎宾区也坐满了等候的客人，简直要崩溃了。客人用完餐，她立刻冲过去和保洁阿姨一起利落地收拾、重新摆放餐具。新客人随即入座点单，她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只想着加速翻台，提高效率。
对讲机里不断传来钟钰杳的声音“带入X位客人”，“XX桌客人，XX区的员工接待一下！”
经过一周的心理建设，韩希终于能勉强维持表面平静地应对钟钰杳的工作指令。
临近下午两点，外面的客人接待得差不多了，午餐高峰总算接近尾声。
韩希刚想喘口气，对讲机又响了，传来钟钰杳的声音：“韩希，B16号桌客人还在吗？”
“不在了，走了。怎么了？”韩希下意识答道。
“没事。等会儿忙完出来找我一下。”
“好的。”
“呼——”彻底收工后，韩希长舒一口气。擦完最后一张桌子时，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强忍着酸痛，她迅速整理好自己管辖的区域，拖着疲惫的步伐出去找钟钰杳。
“钰杳姐，找我什么事？”韩希声音里带着未消的倦意。
“韩希，B16的客人，他们没有买单。”钟钰杳的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静。
“什么意思？”韩希心头一紧。
“就是说，他们逃单了。”钟钰杳解释得直接。
“那…这一单的钱……”韩希有了不祥的预感。
“得你自己垫付。”钟钰杳没有拐弯抹角。
“啊？！”韩希瞬间懵了，“怎么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钰杳平淡地告知了这个在韩希看来极为不公的结果。今天客人实在太多，以往也发生过逃单事件，只是今天碰巧让韩希遇上了。
“那收银员呢？！收银员没核对吗？”韩希又急又气，感到强烈的委屈和不忿。
“餐厅历来就是这样规定的，谁负责的台跑了单，谁就承担损失。”钟钰杳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行，我赔！”一股倔劲涌上来，韩希咬咬牙答应下来。
她掏出手机，看着余额里仅剩的几百块钱，这笔钱刚巧覆盖这一桌的餐费。
她挤出一丝苦笑，自嘲道：“扫吧。”
“叮——”随着扫码成功的提示音，手机余额瞬间缩水到只剩几块钱。韩希只觉得心像被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厉害。她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向休息室，根本不愿再理会身后的钟钰杳或其他任何人。
休息室里，韩希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郁闷地闭上眼睛。一阵清新的柠檬香气飘来，紧接着，旁边的座位往下陷了陷——钟钰杳坐了下来。
“韩希，我们谈谈。”钟钰杳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没了先前的命令感。
“钱我不是都付了吗？还有什么好谈的？”韩希堵着气回应，眼睛依然闭着。
“一顿饭钱而已，这点小挫折就受不了了？”钟钰杳的话像根细针。
韩希猛地睁开眼，对上钟钰杳那双平静无波却洞察一切的眼眸。
“这不公平！”韩希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再次抗议。
“我理解你的感受，也尊重你的意见。”
钟钰杳的语气反而缓和下来，“但是公司有公司的规章，我不得不按规矩办事。这绝不是针对你个人，在这个店里，所有人遇到这种情况都是一样的处理方式。”
察觉到钟钰杳态度软化，韩希也不好意思再冲她发泄情绪，那股火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
“但我就是不服气…”她低下头，声音低了几分，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
“在这个社会里，‘服’或‘不服’很多时候没有意义，重要的是能否适应那些既定的规则。”
钟钰杳看着她，“在这件事情上，当然，你可以保留你的个人意见。但你确实无法对抗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除非…你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去改变规则本身。”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每个人的成长路上遭遇不同，但总归会碰上一些让你觉得憋屈、无处说理的糟心事。消化这些东西，最终还得靠自己。如果事事都揪住不放，斤斤计较，长远来看，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韩希默默地听着，没有接话。
“……何况，我以前也因为这种事情赔过钱，赔的也不少。”钟钰杳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笑意。
韩希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钟钰杳：“钰杳姐？！怎么会？你那么厉害…”
“是人都会犯错，没有人能一直完美。”钟钰杳打断她的惊讶，“好了，别闷闷不乐了。”
她忽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偷偷告诉你，你这单的钱…其实我用我自己的生日优惠券打折了。我把自己那份额度给你抵了些钱。我这么说，你心里会不会稍微好受一点？”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点难得的温和，“这事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破例呢。”
“真的？…钰杳姐，谢谢你…”韩希愣了几秒，一股暖流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没什么，举手之劳。”钟钰杳站起身，“你也累半天了，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会儿吧。”
“嗯…好。”韩希怔怔地点点头。
钟钰杳离开后，韩希独自坐在休息室里，心绪复杂。方才的不甘和委屈，此刻被一种全新的、夹杂着惊讶与心疼的情绪所取代。原来，看似稳重可靠、已然是经理的钟钰杳，也曾经历过类似甚至更多的关卡。她并非天生如此强大，而是靠着一步步的努力，克服了这些阻碍，才走到今天的位置。想到这里，韩希心中的那份郁闷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敬意和触动。她意识到，眼前的这条路，钟钰杳也曾蹒跚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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