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儿愕然仰起脸,一双哭红的杏眼瞪了个铜铃大,满脸地不可思议。
“小姐,您竟一早便料到那起子白眼狼的龌龊心思啦?”
她猛又胡乱擦了把眼泪,急切地拉住苏醉兮的手,“小姐,心善是好事,大度也是美德,可咱万万不能当那软柿子!依新律,被休之妻皆为有过之女,视为耻辱,身败名裂,不仅自身蒙羞,还累及家族。如此,再嫁便艰难无比,多半都是送往家庙庵堂青灯古佛的!小姐,您可莫要在这等大事上还随缘随遇啊!”
苏醉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舒缓起眉眼,微微上挑的眼尾处,那抹凌厉悄然隐匿。
她用手帕替畹儿仔细拭去眼泪,轻声嗔笑:“做错事情的又不是你家小姐,你怎的还替那起子白眼狼生气,傻不傻哩?”
畹儿抓过手帕,用力抹着脸,敷衍地检讨:“是是是,我傻,”又接过苏醉兮递来的青花瓷小罐,追问道,“小姐您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呀?您快说说嘛!”
苏醉兮指着那小瓷罐:“去洗了脸涂抹,春风干燥,记得润一润。”又瞧她急得头顶似要生出白烟来,笑着伸手捏了捏她脸蛋,这才满意地讲起正事:“你且说说,夫人那边是怎么商量的?”
“我听时,她俩正商议着说小姐您不敬公婆,”畹儿忽地愤然道,“分明是因着小姐您经常外出为她儿子寻觅药草,又常常昼夜不休地查阅古籍、熬制药材,夫人担心耽误您给她儿子治病的时间,才亲口说不要小姐晨昏定省的!”
“老爷归乡丁忧,夫人自己不跟回去,两个儿子也都不跟去,却指责小姐您没跟去是忤逆公公,真是荒谬至极!”
苏醉兮淡淡轻笑,摇了摇头,慢声道:“新律之后,女子于婚姻里再不若前。诸如这般言辞,如我般娘家有些地位的女子,尚且无妨,理由若难以成立,娘家为了名声闹到对簿公堂,夫家反要遭人耻笑;可若是娘家贫贱,女子无依,还不是全由婆家随意编排了。”
畹儿抹着脸,叹气道:“可不是嘛,原本嫁娶宽松,夫家讨了门富贵妻,为了嫁妆都要厚待妻子几分。可自打新律,妻子遭受夫家打骂虐待,都会说成是施行家法,很难判定和离,被休弃者还不准带走嫁妆。要不是夫妻大多门当户对,高门望族都还讲究些脸面,休妻再娶怕是会成一门敛财的好手段哩!”
苏醉兮目光温和,唇角微勾,泛起一抹轻哂,自泥炉上端下药壶,滤着药汤道:“最后,想必是李嬷嬷建言,称我无子。”五年七年是情义,三年无子是律例,病弱公子命不久矣,自然心急留后,合情合理。
她素手轻拢纱布四角,稍一用力,饱含药力的药汤便自细密纹理间潺潺沥下。
春日暖阳斜斜洒落,细细为她浓密睫羽镶上一层金边。睫羽轻颤间,投下淡淡暗影,顺着挺直鼻梁,滑落在她如薄冰融水般温柔的唇角,“这些都不重要,畹儿莫要忧虑。你可曾听到那姑娘是何人?夫人可有商议何时去求娶?”
畹儿涂盈香润膏的手指霍然一顿,奇道:“小姐,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哦!”似是想到什么,她的眸子倏然晶亮,喜意跃上眉梢,“对呀,我家小姐可是鬼谷仙师弟子,能神机妙算呢!瞧我,真是气昏了头!”
苏醉兮放好药盅,轻声道:“莫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小姐于柔和的金光里忙碌着,神色淡定从容,周身仿若笼着一层让人安心的气韵,似任何难题在她面前,皆不足为惧。
畹儿顿觉心里生出无限的底气,小姐说得没错,是自己傻,那乐安郡主,即便身份再高又怎样?还不是与已婚男子私会,不知礼义廉耻,毫无皇室风范。怎配让自家小姐忌惮?
哼。
畹儿是彻底不忧虑了,苏醉兮却是听着听着,不自觉蹙起了眉心。
在凛春苑撞破夫君私情之际,她便断定,这绝非寻常男女私会。单瞧伯府上下默契地提供便利,促成此事,便知定然暗藏利益图谋。
只是未料到,如此麻烦。
这位乐安郡主,是已故三王爷晋王的嫡长女,依大周规制,应封县主。因她获太后眼缘而入宫陪侍,圣上仁孝,特破格封她为郡主。
虽说乐安郡主地位尊崇,但晋王已逝,对圣上而言,其家世已无足轻重。高伯出身世勋,又是皇后之弟,他的嫡次子休妻再娶乐安郡主,算不得高攀,不足为意。
苏醉兮回想着自己搜罗的百官资料,脑海中诸多线索如丝线般渐渐交织,心中渐渐有了推断。
新臣一派的户部侍郎李大人,正是晋王妃李氏的族弟。
时过境迁,弃掉自己这如芒在背的孤臣之女、忌惮的政敌之侄女,换上能够交好拉拢的新臣甥女,同时,还能助力皇后姐姐讨好太后,当真是一举数得。
只可惜,她并不想配合。
玲珑心转九曲窍,苏醉兮有了主意,却听畹儿正絮絮而言:“她俩商议好细节,夫人却又觉得,孝期内因子嗣休妻,名声不光彩,还是决定多待上两月,待为老夫人办小祥之祭时,独留小姐一人守家,再以小姐忤逆公婆、无子之名休妻。”
听到这儿,苏醉兮才恍然,怪不得畹儿那般气恼。想到老夫人的小祥之祭竟要被如此利用……苏醉兮慢条斯理地规整好宽敞的药台,脸上的神情依旧平和。
当你的怒气只能伤害自己时,就先记在账上,正所谓: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苏醉兮算着时辰,带着畹儿踏进二少爷的煦平居大门时,刚好默念完一遍阴遁九局口诀:星移门转应宫变,阴遁藏机妙万千。
转进内间,只见二少爷头发湿漉漉,似是刚梳洗过,正斜倚在软榻之上,与坐在旁边的夫人说着话,却是都按着时辰到齐了,独等她这便宜医娘子奉药呢。
苏醉兮一出现,二人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夫人王氏带着一丝端庄的疏离,微笑着招呼:“兮儿,你可算来了!快到这边坐,甫安可是等你好半晌了!”
苏醉兮双颊微微泛红,垂下眼眸,神色间满是不自然的羞赧。心内却在腹诽:这母子也是奇人,这般亏待我这医娘子,就不担心遭报应么?
她抬手接过畹儿递来的药碗,呈到二少爷面前,喏喏轻言:“夫君,该喝药了。”
高甫安“嗯”了一声,慢悠悠坐起身来,却未急着接那药碗,“娘亲说我等了你半晌,你怎么不回话?侯府大小姐这点孝道规矩都不懂吗?”
苏醉兮似是被这突如其来地训斥狠狠击中,捧着药碗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颤起来,碗里的药汤颤颤巍巍,眼见着就要倾洒出去。
“你没事凶她做什么?”王氏忙起身扶住药碗,嘴里数落道,“话什么时候不能说?仔细误了喝药的时辰!”
苏醉兮心里敞亮,高甫安这是拿稳了乐安郡主,开始与她做文章了。
王氏说着,又看了苏醉兮一眼,面上端起笑容,“兮儿啊,这几日惊雨夜凉,你且给甫安再诊个脉罢。”
苏醉兮乖顺点头应下。
高甫安听到这话,神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又恢复成那副不耐烦的模样:“不过是淋了点水,哪有那么娇弱,不用把脉。”
王氏却坚持道:“你懂什么,让兮儿把把脉,我这心里才踏实。”
苏醉兮不动声色搭上那截手腕,指尖触到皮下浮动的虚火,分明是寒邪入体又强行温补的脉象。她眼睫轻颤掩住笑意,看来那池水当真凉得紧,竟泡得二少爷的足少阴经都滞涩了。
不过他这般身体,肾经有亏也算不得什么,就是不知那乐安郡主,现下又如何了。
“如何?”王氏攥紧了帕子。
“夫君气血充盈,想来……”苏醉兮怯生生抬眼,正撞见高甫安颈侧未褪尽的三道红痕,像极了那九曲桥栏的纹路,“想来多晒些日头便好了。”
高甫安撇撇嘴,“都说不用把脉了。”一脸没趣,接过药碗,大口喝起来。
苏醉兮随意扫了眼,约么是劳累到了,高甫安刚养出些光泽的耳朵又变得暗淡,本就苍白的脸色也越发无华。
苏醉兮暗暗咋舌,也是挺拼搏的。
苏醉兮不由想起初见高甫安时,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地立在面前。干枯的手指拿开喜扇,朝着她咧嘴一笑,真是一副能止小儿夜啼,堪比骷髅的鬼样子。
于是忍不住设想,若是把那副枯骨摆放在凛春苑的西厢房中,乐安郡主还会不会眉目染春?
正是画面奇妙间,高甫安喝完了药,手臂一伸,眼前的画面就换成了个空药碗。
苏醉兮微微愣神。突然的厌倦心起,她并不想再伺候他。
高甫安不满道:“愣着做什么?”
苏醉兮身子一抖,回过神来。
她微微转头瞥向王氏,神色怯怯,一副欲说还休的喏喏模样。
王氏一脸莫名,皱着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苏醉兮红着眼眶低垂下头,“夫人,明日媳妇就不来了吧。”
王氏一惊,脱口道:“不行!”察觉失言,又缓和下语气,“到底是怎么了?甫安的药不是还得喝上一阵子才能断根吗?怎可以不来了呢?”
苏醉兮心想:是呀,这病都还没根治呢,就要卸磨杀……呸呸!
她咬了咬嘴唇,似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说道:“夫人,昨日媳妇收到家书,父亲近日身体抱恙,军中只有赤脚医生。媳妇身为女儿,实在放心不下,想去边境侍奉父亲,待父亲身体好转,再回来为夫君煎药。”
王氏脸色微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你父亲那边自有侍卫照料,甫安的身子更离不开你。你若走了,谁能像你这般尽心尽力地煎药?”
高甫安也在一旁冷哼,不耐烦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侯府的事少掺和,专心顾好我就行。”
苏醉兮眼眶愈发红了,低垂着头嗫嚅了好半天,方才低低应道:“是。”
王氏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苏醉兮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夫君,三日后便是灵佑寺祈福法会,媳妇想去参加,为祖母供奉长明灯,为全家祈福。”
王氏闻言,脸上现出微不可查的讶异,下意识抬眼望去。
高甫安“嗤”地一声,露出一抹放荡的笑容。
药碗磕在檀木案上的闷响惊飞檐下春燕,高甫安突然倾身逼近,苏醉兮嗅到他襟口残留的鹅梨帐中香。
“夫人想去祈福?”他指尖划过苏醉兮腕间跳动的血脉,冰凉的玉扳指压在她的命门穴上,虚软的笑声混着窗外骤然响起的惊雷,苏醉兮看到他眼底的猩红,“可要替为夫求个长命百岁?”
黏腻的触感顺着血液而下,苏醉兮只觉心脏猛缩,腥甜的恶心之感瞬间流遍全身。
雨珠噼啪砸落,眨眼间,带起一片湿濡的气息。袖中铜钱隐隐发热,苏醉兮垂眸暗忖:血滴成坎、遇水生发,真是天意。喉间呜咽却真切:“自是要为夫君祈福的。”
高甫安似是失了兴致,又懒洋洋倚回软榻,吊儿郎当道:“想去就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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