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强那点子愁绪和挣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真不算是个显眼的，这年头都顾着赚公分填饱肚子，能三顿吃上白米饭都是奢望，哪有人纠结这点情情爱爱，有这闲工夫多干点活不好吗。
可谁让马志强这人是个嫩树开花，头一次谈感情就陷进去了，自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东想西。
放纵和克制在他心里挣扎着，哪怕最后是克制占了上风，那点子异于旁人的脸色变化也显得出格。
更别提脑子里的情节想多了，手上就不自觉会表现出来，他脸上那响亮一巴掌就是结结实实的打了，有没有给他自己打醒是其次，给大街上的人们添了乐趣倒是真的。
十几个人唰一下都朝他看了过来，瞬间就成了街上最显眼的家伙。
他还毫无知觉下着艰难的决定，人家都摇头晃脑笑了他一通了。
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时下没人在乎别人干啥的，只有家里闲下来的婆娘才无事可做，对这些趣闻轶事久久忘怀不了。
“你瞅，真是开了眼，自个儿甩自个儿巴掌。”
俩大娘捂着嘴偷笑，眼神玩味，相互对视一番，头碰着头窃窃私语：“这人指定脑子有病，这年头奇怪的人越来越多了，大街上都能碰到疯子。”
“可不是，更疯的还有呢！我听说啊，咱们公社出了个拐子村，专门拐大闺女，尤其是落单探亲的大闺女，啧啧，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俩人把视线从马志强那里收回，自以为聊得隐蔽小声，实际上嗓门不小。
马志强忧郁站在一旁充当木头，被打量的眼光多了也有了动静，沉默的听着两人自以为的窃窃私语。
原先他是不想听的，但是经历过卖猪肉听到碾米厂的小伙子信息后，他也有意识的去听一些关键词。
“拐子村……”
话里的拐子村应该就是他卖野猪肉去过的西堡村，原来这件事情已经传开这么远了啊……
除了后来公社给孙建国的表彰，他也不清楚后头发生的事情，那个叫王雪婷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回海市。
这事搞了半截没落地就抛开了，他才后知后觉涌起了一丝愧疚，他有点对不起人家女同志，都没有跟后续，直接就嫌弃人家是负累，甩手给了孙建国就不再管。
不太像他。
马志强眉头蹙紧，想到什么又放松下来。
那件事已经被公社定义为见义勇为，总归是件好事，他没必要为着已经定性的事情操心。
他闭了闭眼，脚步一转就要走，但没几秒又回过来，不着痕迹地坠在那俩人后头，顺着人家悠哉的步伐慢慢挪，一双耳朵却支了起来。
那俩人还絮絮叨叨在说，大冷天说得热火朝天，手上要不是拎着菜篮子还能比划起来。
“……说是解救出了一个，还上门给那个救人的小伙子表彰。不过我说，这大张旗鼓的做什么，那闺女那事本来被捂着不给人知道，悄悄当作没这回事也就罢了，还好嫁人，这下到处宣扬，哪还有人家要她。”
“就是！公社做的不对，一个有名的混混都成了先进代表，人家无辜的闺女却害得嫁不出去，真是可怜。”
“要是可怜，不如嫁给你家……”
“呸呸呸，说什么呢！人家可怜是可怜，可要是嫁来我家，我也不能要。那姑娘指定不清白，被拐了十多天，怕早不是黄花闺女了。”
“我家也不要，这年头摊上这事就是晦气。”
“……不如，跟那个混混代表凑一对，两个也相配，还有救人的恩情呢。”
唾沫横飞都不足以言语这俩人的兴奋，马志强越听越不像话，冷着脸加快脚步故意从两人之间穿过。
俩人没有一点准备，被撞得东倒西歪，手上新买的菜都掉到了地上。
“毛病吧，大路不走，非得从我俩之间过，不长眼睛啊。”那泼辣点的顿时就指着马志强的背影大骂，“把菜给我捡起来，说你呢！”
马志强扭头露出一个皮笑面不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是在叫我？”
他这副表情还是很能唬人的，浓眉大眼一旦瞪大一点就显得凶相，尤其是他身板魁梧，更加显得人不好惹。
见撞人的人块头大，眼睛还泛着红血丝一脸吃人的模样，那泼辣大娘气焰瞬间泄了一半，咽了咽口水语气和缓了些：“那什么，你撞到我的菜了。”
这不让人家捡，总要给自己道个歉吧。
她忐忑地示意他看地上倒着的菜。
马志强站着不动，看看地上的菜又看看那人脸上挂不住的脸色，没有回答。
一双长腿在棉裤中往前踱步逼近，慢悠悠又带着气势。
“嘘，可别说了。”见这架势旁边的老姐妹颤抖着手劝架，看出这人是刚刚那个自己甩巴掌的疯子，不想惹是非，低声在耳边劝着：“这是刚刚那个疯子，你可千万别把他惹了，惹了他就不是打自己了，就是咱们被打了。”
看他那手掌，这一巴掌下去就不是红了，怕是鼻血也能打出来。
这年头疯子可太多了，万一运气寸点，赶上他狂性大发，那倒霉的不还是自己俩人。
“有事吗？”马志强面色黑沉，注视着眼前这俩个欺软怕硬的婆娘，想知道这俩人有没有胆子再说一遍。
“没……没……”被这样盯着，怎么还能心宽体胖，两人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连后退。
那眼神里透露的都是祈求：可快走吧，她俩可惹不起他。
马志强很久没摆出这副凶狠的混混样了，见这俩长舌妇面色惨白，也知道自个是把人吓到了。
“少说点别人闲话，对自己对别人都好。”
马志强放下这句话就走，他也没心情教育人家，只不过是听不过耳朵了，才吓唬人，谁让他们编排谁不好，编排上孙建国了。
那件事本来和孙建国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自己让他沾上了，成了别人笑谈的谈资，他怎么能够听的下去。
尤其这俩人，自个儿也是女的，一点都不体谅人家女同志，反而嘴上淬了毒，说出来的话都不像话。
人家年纪大了，长辈没得教，正该让别人教教，不然真祸从口出，就不是撞倒菜的小事了。
有这桩事情插进来，马志强心情好了不少，果然是情爱都是闲下来才闹出来的，真正忙碌是顾不上情爱的。
*
孙建国赶了六头猪仔回了小马村，好容易赶到马建国家门口，把手里的绳子拴结实，他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大喘气。
马建国被门口猪的哼哼叫给引了出来，首先看到的是灰头土脸，双脚膝盖上破了洞的孙建国，然后又环视了一圈被拴在一起的猪仔们。
“你这是被猪给遛了？”别怪他问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对比这几头精神十足的猪仔，这地上瘫着的孙建国更像是被凌辱过的，那棉裤子还被磨破，指定是被拖了一路。
不过领猪不是马志强的事吗，怎么交给孙建国了？正巧林佩玉她家里人来了，他还想让俩人见见面，好好聊聊回城迁户口的事情呢。
孙建国翻了一个白眼朝马建国抱怨，“建国叔，我真是被马志强那孙子给害惨了，他……”
孙建国有着一肚子的抱怨要诉苦，话正要说，就见马建国家里走出一个陌生男人来，个高清瘦。
他半句“他”说不出来，委屈嘟起的嘴唇放平，眼神眯着透出凶狠。
那副耍赖的混混样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盘着腿正襟危坐。
这个陌生男人八成就是马志强口里那个给带绿帽的，瞧着倒是人模狗样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就是心肝差了点，就盯着别人的女人抢，什么假正经的家伙，他可看不上。
心里想着，面上就露了出来，昂着头牛气着很。
马建国真被这随地大小坐的孙建国给气得要仰倒，也把马志强怎么没来放到了脑后。
这家伙懂不懂眼色懂不懂礼貌，没见着有客人在面前吗，怎么还给他们小马村丢脸，都不晓得站起来还坐地上了，这跟那些路上逃犯的乞丐有什么差别。
别说他看不懂眼色，马志强一个眼色他就都懂了，怎么轮到自己就净装看不懂呢，他刚在人家面前说了他们小马村民风淳朴，村民礼貌懂事，这就被撞上了，不显得他虚假宣传么。
马建国陪着笑提溜着孙建国的后颈衣服，那家伙却纹丝不动跟个生根的萝卜一样。
马建国见力气没用，蹲下来小声急迫道：“你倒是给个面子，站起来呀。”
孙建国不是没有见到大队长的眼色和动作，只不过他这气势可不能给泄了，他要给他兄弟撑面子。
“咱这是席地而坐，不拘小节。”孙建国岿然不动，嘴里却回应着马建国的话。
“得了吧，跟着学了一星半点就拿出来卖弄，丢人现眼的东西，别让我真下不了台，人家是正经工农兵大学的学员，你这半吊子的水平别在面前晃悠，我羞得慌！”
马建国是咬牙切齿，恨自己肚子里也没有几两墨水，劝不动这个倔驴。
只好文的不行上武的。
马建国右手狠狠掐了一把孙建国袒露在外的脖子，那一下可使了大劲，孙建国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嗷嗷大叫。
“叔！你下手太狠了！”他捂着自己脆弱的脖子肉大声抱怨。
“呵呵，见笑了，见笑了，小子皮得很，这是咱们大队的先进代表，平常正经得很，这小子不见外跟我玩呢，别往心上去。”
马建国这么一说，阮明暄也从孙建国身上移开视线，这人不是他的目标。
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表示理解，“马队长平易近人，群众工作做得好。”
哎呀，这城里人是真会说话，这话听进耳朵里是真舒畅，可真是有涵养。
马建国高兴得很，他的话没有掉到地上，被稳稳接住，还往上拍了拍，拍的他一个舒坦，这人跟人之间是真的不一样。
孙建国看着面前两人你来我往聊得畅快，一张脸跟便秘似的一言难尽。
这小子真能说道，小嘴甜得很，看把他建国叔哄的找不着北，怪不得他一来，自个儿兄弟就只能靠边，想也知道他兄弟那张嘴是赶不上，这张嘴涂了蜜。
真是越看越不顺眼，这女同志都什么眼光，都爱这样虚浮的。
他想插嘴但也没处插，这俩人从收成谈到了农业机械，又从农业机械升级为飞机大炮，他整个人都傻眼了，这俩人可真能唠，比村口那几个大娘话还多。
他见两人有一直唠下去的趋势，揉了揉脸，跟他叔说了声，拉着一群猪仔往猪场走。
谁让他受的了，这些猪受不了，那头小花猪都要打颤了。
“那你快去吧，要是马志强回来了，让他记得来我这里一趟。”
孙建国略过站如松柏的阮明暄不屑地撇撇嘴，对着马建国低低应了一声，“哦。”
但他心里想着，应了做不做就是他的事了，他可不会让俩情敌呆在一个屋子里，也就他那蠢队长才弄不明白状况。
阮明暄没有忽略孙建国的不屑，他凝视着孙建国牵着猪离去的背影，微微勾起了嘴角。
这人心里想的什么，面上就露出什么，太好猜了。
那么，他没猜错的话，那个叫做马志强的觊觎者，应该是误会了。
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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