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棚前喧嚣依旧,光影流转如织。人声、乐声、玻璃幕墙反射的光华交相辉映。夏枝意却如同被冻结在原地,所有的声光电色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手臂外侧那刚被强力拉扯又重重贴合的温热烙印,和那仓惶消失在光怪陆离中的决绝蓝色背影,在感知中无限放大。
那冰冷堡垒的最后一道闸门被瞬间冲垮时,露出的不是寒冰,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滚烫岩浆,在刹那间将她吞没。强势的保护姿态紧贴的体温,以及那一眼对视中翻涌而出的激烈情绪——如同冰冷冰川下奔腾的暗河,带着摧毁一切伪装的力量,却又在决堤的瞬间被更强大的意志狠狠关回幽深的囚牢。
雪松冷冽的气息仿佛还包裹在四周,与她急促呼吸间灼热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割裂感。那仓促逃离的背影,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在她混乱的心湖中央。
“枝意!枝意你怎么样?!” 程妤安焦急的声音和冰凉的手掌拍在肩上,终于将夏枝意从震动的余波中惊醒。
她猛地回神,发觉自己还保持着僵立的姿态,而许振跃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潮中。周围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的探询和疑惑。
“没…没事。”她声音有些发飘,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指尖却碰到了胸前冰冷坚硬的单反相机外壳。
“吓死我了!”程妤安一脸后怕,声音压得很低,“刚才……那是沈学姐?!天啊……她那眼神简直要吃人!我隔那么远都被冻住了!她……没事吧?”
沈雨眠有事吗?
夏枝意的心随着程妤安的疑问狠狠一沉。方才短暂交汇时对方眼中那如同火山喷发又瞬间冻结的、来不及完全收回的惊涛骇浪,和被巨大力量强行压制后崩裂的裂痕……怎么可能没事?
艺术节的演出依旧热烈地进行,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插曲只是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很快便散尽。夏枝意心神不定地完成了当天的拍摄任务。每一次按下快门,冰冷的机身都让她回想起被强行隔绝在屏障后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体余温。后台通道再次变成她熟悉的气息松节油、金属锈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冷,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再望向任何可能出现蓝色身影的方向。她害怕再次看到那双眼睛,害怕那眼睛里的冰原已然修复如初,亦或……害怕再次捕捉到那些无法承受的破碎痕迹。
第二天清晨,暴雨洗刷过的香樟道绿得刺眼。
夏枝意推开教室门,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有几个女生聚在后排窃窃私语,目光触及她时又迅速移开。艺术节接近尾声,紧张的高峰期过去,但空气中似乎还悬浮着某些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枝意!”程妤安坐在座位上,看见她立刻招手,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忧虑和些许释然的表情,“你知道吗?许振跃……退赛了。”
夏枝意拉开椅子的动作一顿。
“说是训练过度,手肘肌肉拉伤复发,必须退出校际决赛。”程妤安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地看向她,“论坛里说……有人昨晚看到他在教学楼后面杂物间角落里打电话,脸红脖子粗地跟谁吼着什么‘老子不想被盯死!’……真够狼狈的!活该!”
退赛?肌肉拉伤?
夏枝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是巧合。昨天那场短促的交锋、沈雨眠眼中凝滞的极寒风暴和那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的“离她远点”,绝非只是口头警告。那无形的威慑力与冰冷的权威压迫感,足以冻结任何觊觎者的脚步。
整整一天。校园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夏枝意没有刻意寻找,却也没有再在任何角落捕捉到那个特定的蓝色身影。直到夕阳的余晖将科技楼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熔金,艺术节正式步入颁奖典礼前的最后平静期。
夏枝意抱着一批刚冲洗好的校报活动照片,去三层的校报编辑中心交接。走廊安静,晚风带来香樟树特有的苦涩清香,混合着油墨特有的干燥气味。她习惯性地走向那扇熟悉的磨砂玻璃门。
门虚掩着。
里面很安静。
夏枝意刚想敲门,视线却透过门缝,猝不及防地定格。
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并未坐在办公桌前,而是以一种极度疲惫的姿态——她从未在沈雨眠身上看到过的姿态——深陷在角落靠墙的一张单人旧沙发里。
沈雨眠的头微微后仰,靠在布满磨痕的浅绿色绒布沙发靠背上,紧紧闭着双眼。一缕略显凌乱的额发垂落,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紧闭的眼皮上。夕阳残存的光晕透过高窗洒落,恰好勾勒出她瘦削而疲惫的下颌线条。她的左手无力地搭在身侧,指尖微微蜷曲着,带着一种卸下全部铠甲后的虚软。
不是昏睡,更像是精力被彻底透支后,短促地陷入了一种无法抵抗的休眠状态。那件永远整洁挺括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里面穿着一件普通的浅灰色棉质T恤。
夏枝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沈雨眠微敞的领口向下滑去。T恤松软的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异常醒目的暗红——那不是皮肤自然的颜色,而是一大片色泽深重、边缘甚至微微呈现紫黑瘀血痕迹的伤处!那片暗沉淤积在苍白的皮肤上,狰狞得让人心惊!
夏枝意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剧痛瞬间蔓延全身。淤痕的位置……正对着她昨天被沈雨眠用力拉扯进怀中的、同时也是她唯一撞到对方的点——手臂外侧!
那是昨天她在混乱惊恐中奋力贴近对方身体时,无意识中施加的力量!当时混乱、恐惧、寻求庇护的本能占据了一切,她全然忘记了那如同钢铁壁垒之下,同样是有血有肉的身躯!
原来那份强硬守护的姿态之下,同样承载着疼痛的代价。
那淤青……是她的恐惧和无措造成的吗?
就在夏枝意因这个认知而心神剧震的瞬间,沙发上的沈雨眠似乎因为门口的光影变化或细微声响被惊动。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费力感,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那双眼睛睁开。
瞬间,像精密仪器重新接通电源,前一秒还残存的疲惫和松懈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迅速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瞬间凝起的冰冷审视光芒,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门缝阴影中的夏枝意!
夏枝意只觉得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怀里的照片文件夹差点掉落。
沈雨眠坐直了身体,动作因为疲惫而略显僵硬,但那冰冷漠然的目光已经将她牢牢锁住,里面没有一丝方才的软弱痕迹,只剩下一种被撞破防御后的、更深的、浓得化不开的防备壁垒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恼怒?
两人的视线在门缝的光影里再次相撞。寂静无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空气里只剩下校报印刷油墨那挥之不去的淡淡苦味。
沈雨眠眼里的冰冷像水银一样沉重流动着,带着无形的压力。夏枝意只觉得喉咙发紧,握着文件夹边缘的指尖微微发凉。关于昨天那个混乱的拥抱带来的淤青,那句“不用还了”的冰冷拒绝,沈雨眠眼中那失控的惊涛骇浪和最后逃离的狼狈……太多太多未竟的话语和巨大的冲击横亘在眼前。
空气里的油墨味道似乎也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沈雨眠身上雪松冷冽的气息。那冰冷的屏障之下,还残留着昨日那个短暂而滚烫的拥抱给予她的绝对保护温度。冷与热碰撞,矛盾交织。
看着沈雨眠锁骨下方那片刺目的暗沉淤痕,夏枝意感觉自己的左臂,那被纱布包裹着的、同样来自于混乱与保护的伤口,也在这压抑的沉默里隐隐作痛起来。
“有事?”
冷冰冰的询问打断了沉默,将现实的空气重新拉扯凝固。
夏枝意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虚掩的门。
光影落满了整个空间。晚风带着温热穿过高窗。夕阳给科技楼巨大的玻璃外墙镀上最后一道熔金色,远处深圳湾口岸的巨大货轮正缓缓驶向暮色深处。
“照片。”夏枝意将文件夹放在最近的办公桌边缘,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目光却无法控制地再次落在沈雨眠颈部那片暗沉之上。
文件夹沉重,如同她此刻压在心头无法言明的重量。
沈雨眠没有回答,没有道谢,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分给她。只是重新垂下了那双恢复所有冰冷与精准的眼眸,拿起了桌上一份打印文稿。
夏枝意转过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出编辑中心门槛的刹那,身后几乎轻不可闻地传来一声——
“砰。”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夏枝意猛地回头!
沙发上,沈雨眠手中拿着的文稿似乎因为短暂的失神或者无法抑制的僵硬痉挛,无力地从她指间滑落下来,轻轻地跌落在她脚边散乱堆放的文件堆里。
沈雨眠没有立刻去捡。
她微微低着头,黄昏的光线模糊了她的表情。只有那紧紧按在沙发扶手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左手,泄露着身体深处某种持续的、被强行忍耐的疼痛信号。
那片暗红淤青在光线下触目惊心。手臂的伤口钝痛清晰地传来。冰冷的屏障之内,并非只有仪器运转的精密冷漠。昨日那滚烫的、带着决绝守护姿态的体温烙印,此刻正无比清晰地灼烧着感知。
夏枝意最终没有再多停留一步。她迈出了编辑中心冰冷的空气,回到了黄昏渐浓的科技楼走廊。香樟树苦涩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晚风吹过,带来一丝丝属于海的腥咸潮湿气味。
深圳湾的夕阳金辉正沉入暮色之海。而那深陷在旧沙发里、被冰冷重新包裹却无法完全掩盖疲惫与痛楚的身影,连同那道撕裂冰山表层露出的、灼热的罅隙,一同深深烙进了这个喧嚣渐歇的黄昏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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