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叶山今天在店里主动多揽了一点活，关门时是最后一个走。回来时已经很晚，小区里道路迂回树影婆娑。
山水人家，2幢2单元701。父母留下的房子不大，两室两厅。自从高中毕业后，奶奶回乡下养老，宋叶山睡在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屋子是空的，东西搬的搬扔的扔，仅有的生活痕迹不过是她上周刚带回来的一点行李。
她出生第五个月，父亲在外做工，手碰到裸露的电线，听爷爷说内脏都烧焦了。赔偿金总共一百来万。
她被她妈抱在怀里，一家人和涉事公司在一个二手烟缭绕的会议室里商量解决办法。
宋叶山的爷爷奶奶就这么一个独生子，理应分走一部分赔偿。
宋叶山是个女孩，那时候他们根本没提要帮着带的事。从那以后记忆里宋叶山也和他们很少见面。
所以宋叶山就跟着外公外婆和妈妈过。
她母亲生她之前，在省会一家酒店当服务员，怀了她就没再工作。
父亲出事后，母亲在蛋糕店学做蛋糕，每个月有几千块钱，外公外婆带着她。
她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再嫁，三十多岁的年纪，还给那个人生了儿子。
宋叶山看见继父开着她家的车过来接她，便哭着质问她妈：“那是你和爸爸的车，你为什么给他开？”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跟继父几乎没有多少交流。与其待在这，不如到老房子来找外公外婆。
后来大人忙起来，干脆让宋叶山就在那边，有外公外婆给她煮饭。
等到她高中读了寄宿学校，两个老人才回了乡下养老。
宋叶山收拾好明天要带给外婆的东西，准备回趟乡下。
农村的公路太窄，两辆轿车相向而过都十分困难。每当对面有来车，驾驶员都要减速，靠边停，加速。
司机此刻正打着方向盘，让车蜷在路的最右侧。对面的车看起来经验不足，龟速前行着。外婆刚在电话里催过她，但今天路上车多得成串，想快起来都不行。
路边生长的树枝无人修整，已经快伸到挡风玻璃前。山路多弯，天上还有一层雨云，在这样逼仄的路段坐车，心情也变得烦躁。
终于开到镇上的大路时，宋叶山看到道旁两排紧闭的房屋，一楼原本漆红的门板已经悉数褪色，只剩大片的土黄。
想起来其中一间里曾是挺大的杂货铺，地板是水泥，头顶有几个微弱的灯泡。
高高的架子上，锅碗瓢盆罩衣拖鞋乱中有序地排列。玻璃柜台里全装满货物，连天花板也挂着东西。小时候把这里当迷宫，可以玩一整下午捉迷藏。
出了街道又到了乡间，左侧就是江面，有一层苇草在视线尽头摇晃着。江上停着不同大小的船，但宋叶山不知如今它们是否还在工作，只知每次路过，它们都一动不动地静默。
车停在从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坡道旁，宋叶山提着东西下来。走上去就是老家的院子，房子周围很静，只有外婆已经从厨房里出来迎接。
镇上许多人已经把老屋拆掉重建，眼前这座老房子沧桑得有些跟不上时代。平时外婆一个人在这里住着，闲不住便在门前一块地里种各种东西。
院口有棵柚子树，屋旁还有枇杷树。特别是枇杷，直接用棍子打下来会摔坏果子，只能有人亲自爬到树上去摘。
小时候宋叶山也跟着摘过几次，只不过是在树下观望。那时碰巧天又热起来，乡下的蚊子毒，免不了受一顿叮咬。
餐桌就摆在院里，外婆炒了青菜和肉丝，还煮了两条鲫鱼。
“这个鲫鱼很新鲜嘞，今天早上赶场刚买回来。”不锈钢钵里装着暖黄的鱼汤，鲫鱼黑色的鱼皮煮软了，筷子轻轻一碰都怕掉。外婆让宋叶山抓紧夹鱼出来吃，凉掉了腥味太重。
鲫鱼刺多，但人长大了大概喉咙也糙，有些刺直接吞下也没感觉。
宋叶山幼儿园之前几乎天天住在乡下，江边的人家经常吃鱼。
她从小爱吃鱼，但经常被刺卡住喉咙。她总边哭边跑到灶房门前大喊“醋！醋！”，结果口齿不清喊成了“趣！”，全家人在餐桌上又急又笑。
吃完饭宋叶山拿出香蜡在堂屋点上，对着墙上高高挂着的两张像鞠躬。
外婆在这里的生活很清静，看电视刷抖音，做饭种菜。每天早起和路过的邻居远远地招呼，赶集时偶尔到街上打打麻将。
宋叶山知道她在城里不如这里自在，却总担心老年人处处节约，照料不好自己的身体。老太太早就剪去了长头发，人到老年还是清瘦的，但看起来倒有精神。
老人不想进城，宋叶山也拗不过。但她总放心不下，每年拉着外婆体检，大学期间经常往家里打视频，寒暑假期间也抽大把时间回来住在一起。
现在在城里工作，好在车程不到一小时，她一有空就回来看看。
其实她最怕的是外婆会孤单。在生活摧残后留下的废墟里不悲不喜地过着，好像云淡风轻。但她那些漫长且寂静的下午要如何蹉磨，宋叶山甚至不忍心去想。
宋叶山只有一天假，天要下雨，外婆催她赶在落雨前回去。宋叶山感觉四周酝酿着厚重的潮湿，树叶都绿得更加黯沉。
城里来回的客车一天有好几班，给司机打个电话他就会来接人。
车开到半路，果然下起雨，一滴滴落到地面，随即晕染出点点深灰。这个季节的雨，下得虽大却缓。
玻璃上的水滴汇聚成流，交错纵横地滑落。各处的水花模糊了视野，虽然车内干燥，混沌中雨的气息却能无孔不入。
漫天雨点降落，脑海中像是有股迅疾的逆流，不容反抗地将她往回推搡。她招架不住地后退，后退。
她感觉自己的影子在乡野间穿梭，掠过尘沙和雨水，掠过田野和竹林。
宋叶山不可避免地又回到外公下葬的前一天。
那时16岁，她穿着黑色衣服在乡道上漫无目的地走。
路上出奇地静，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每到一处都要拼命回想，在自己幼年的记忆中，这里曾是什么样子。
白天田埂树丛间升腾起半透明的水雾，弥漫如仙境。当晚她躺在记事前睡过的床板上，热切的夜雨纷乱如麻。
肆无忌惮的雨声响彻天地，那样的夜晚格外好睡，起床后的一切也像存在于梦中。
仪式从凌晨四点持续到天亮，烧坑时大雨浇不熄的烈火，下葬前一个陌生人扯着哭腔的唱词，用铲子抛洒起来的五谷，混杂着脚下踏乱的稀泥，杂乱刻入记忆。
车在大雨里行进，宋叶山坐着的身体摇摇晃晃，旁边的车窗不停振动。水珠笃笃地打在车身上，封闭的车内被满世界的声音包围。
车上人很少，宋叶山坐在后排，视线追踪着一条条水迹，心底总有挥之不去的空洞感。
16岁的她心中也许也有相同的感觉，雾与水中的天地如此清澈，自己也趋于透明。只是不知何处是归宿。
却也希望这雨就一直这样下吧，让自己躲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被潮湿地包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