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弟。”楚渊清打了声招呼,续道,“我想找师父请教些事。现在方便吗?”
陆延济点点头:“方便是方便,师父和掌门真人都在群英阁,门开着,你放心去。就是……”
他迟疑了一下,示意楚渊清看了眼后方直竖而起的一道黑灰色的烟柱,压低声音道:“那是青城派在火葬呢,就在后园的空地上,他们把严俑和那个纵火烧咱们房子的弟子也一并私刑处理了,连尸身都不准备留,只打算把骨灰带回去。大师兄,我看他们私下还是对你有些意见,此事虽是咱们占理,但麻烦事总是麻烦,你留神别靠近那边就好。”
楚渊清低声应了,忍不住又抬头多看了两眼。
那道烟柱,就是骆千山留在世上最后的残响了。
也不知李心象现在怎么样,他是骆千山最偏爱的直系弟子,不知青城派内部会如何处置他。
……或许之后还是该去看一眼。
打定了主意,楚渊清遂收束心神,他已走进了群英阁的院门口,随耳已能听清师父和广济师叔的谈话。
“……师兄可真厉害,甫一下山,就给我揽了这么一大摊子的事。”
“哪里哪里,这也是践行我派宗旨……而且也是个弘扬天山名声的好机会嘛,也算是门派建设的一部分……咳,就是辛苦师弟了。”
“哼。罢了。反正是师兄惹的事,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两边兼顾困难得很,师兄莫嫌未来三年的门派收入连年下滑就好。”
“自然自然,我派多年来财库丰盈、蒸蒸日上,师弟居功至伟,何惜区区三年……”
楚渊清尴尬地在门外停留了片刻,见他们叙得差不多了,才走到近前,拱手道:“渊清见过师父,广济师叔。”
两个长辈顿时敛了那些个不够庄重的神色,广济真人清咳一声,道:“渊清来了啊,有事找你师父?”
楚渊清乖巧点头。
广济于是起身:“那你们聊吧,我去前面找延济看看账册。”
说罢,便将屋子留给了师徒二人。
景和目送广济走远,才瞧向自家爱徒,和蔼地问:“渊清何事着急寻我?”
——原本约好的明日去府城相送,楚渊清却赶在今天冒险重回群英阁,想必是有急事。
楚渊清一脸郑重,字斟句酌道:“师尊容禀,徒儿有一件难事,难以决断,想来请教师尊的意见。”
迎着景和鼓励的目光,楚渊清将昨夜李碁来访所言一一叙明,又讲起自己的想法和顾忌:“……师尊,我不愿自幼勤勉所学为他人利用,亦不愿对不平、不当之事视而不见。您一直教导徒儿,秉侠心,守侠道,是我派宗旨。为国为民,更是侠之大者。若明知摄政王专权害于天下,却任之由之、不为所动,有违侠义之道,徒儿更不甘心。可若帮扶李碁……且不论徒儿对此心怀抵触,李碁为人固然信得过,但毕竟事涉政争,若有不当,恐怕累及天山。渊清不敢私自做主,故此特来打扰,恭请师尊教我。”
景和沉吟片刻,温和道:“无妨。渊清,天山远在关外,又有为师和你诸位师叔伯坐镇,不惧任何外忧,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多心记挂。”
“如你所说,俗世红尘,诸事牵连,一旦深入,很难独善其身。譬如余桐与骆千山之事,就算接触之初全凭侠之一念,事成之时也难免演变成他人争权夺势的斗场,无论是事先操弄、抑或事中插足、甚至事后摘果分桃,都会裹挟诸多势力的利益之争,这是人之常情。但其中许多其实都与我们无关,对你我而言,唯一重要的,是心,是我等立足于侠道的坚守,是公义伸张、冤屈得昭的结果。”
“至于李碁所言……为国为民做事,是侠义本分,但做事的法子很多,也不只这一条路可走。具体到此事,是否答应,都由你自愿,为师都不反对。只有一点你需谨记,皇权不同其他,就算李碁再值得信任,你也要留神警惕,不要陷得太深,若有变兆,及时抽身。晓得否?”
随着景和真人不疾不徐地娓娓详述,自清远寺以来、在楚渊清心中绞缠了数月的心结尽解,一时只感灵台澄澈、心绪宁定。他眼睛晶亮地回望自家师尊,仿佛又回到了下山之前、师父刚驱他入世历练那会儿,自信而坚定地拱手应道:“是,渊清明白。多谢师尊指点!”
与景和真人叙别,楚渊清没第一时间离开,转而寻了个避人处提气上檐,悄无声息往后院而去。
那道烟柱已渐渐散开,估摸时间,想是彼处火化结束,正在收捡遗骸。
但朝院里望去时,却发现青城诸人只是围站在那里,所有人都齐唰唰地看向左侧——
左侧独自站着一位昂首挺胸、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正是秦思医。
秦思医正朝代行掌门事务的段行常拱手,话已至结尾:“……故而,小女前来讨要罪人潘御,带他去何家妹子墓前祭坟!”
段行常神色颇为不虞,却未喊人驱逐,只冷淡道:“姑娘,青城派处理的乃是派内事务,恕老夫不能答应。”
秦思医显然十分不满,又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忍了怒气继续道:“段长老,不去坟前也可,你们既然行刑在即,那就由我出刀、亲手为妹子复仇,可耶?”
段行常还是摇头。
秦思医正要发火,一旁顾寻山开口缓颊道:“秦姑娘莫急。我们明白姑娘的意思,也愿意做顺水人情,只是秦姑娘可能不清楚我派的顾忌。实非段长老不通情理,只是若听任我派弟子被旁人所杀,青城日后在武林就难以立足了。不如这样,我随秦姑娘一道去,带潘御去何姑娘墓前一起杀他谢罪,如何?”
段行常闻言脸色转暖,勉强点头,秦思医也没有异议,领着顾寻山押潘御朝院外去了。
院内行刑继续,两轮下去,骆千山的直系弟子里除了李心象和一名因知罪不报而武功被废、逐出师门的弟子,其余均领罪受死,院内篝火重燃,将尸身尽数化为灰烬。
李心象默默地站在篝火旁,一言不发。
段行常踱到他身边,缓和了神色道:“心象,寻山都同我说了,骆千山一支,数你最是清白,也最讨人喜欢,之后你想转投哪位师叔麾下?你告诉我,我帮你处理。”
李心象却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谢长老,我还是想继续留在群英阁,把师父遗留的恶债都偿还了。罪人的在天之灵大抵不需告慰,但师徒一场,我多做些事,若能帮他减轻少许罪孽,也是好的。”
段行常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他这么多‘好’弟子,也就你还愿意叫他一声师父了。……也罢,随你吧,青城派还会留着你的名籍,你就暂时和寻山一起转到我门下,以后你若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李心象不由回望向这个一贯以疾言厉色、冷酷无情著称的执戒长老,深深拜揖道:“多谢长老。李心象感激不尽。”
一直延宕到近午,待李心象将青城派的人都送走了,楚渊清才寻机跃了下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李心象竟反应极大,跟炸了毛似地,立刻转身后跳,手也握上了剑柄,一脸惊吓地朝他看过来,直到看清了是谁,才抚着心口大松了口气,忍不住埋怨了一句:“楚师兄怎地总是无声无息地吓人。我还以为是闹鬼……咳。”
楚渊清微微一噎,不打算深究他口中的究竟是什么“鬼”,只道:“我还以为你想找我。”
李心象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要去找你的。你怎么不在里面,反而从外面进来了?”
楚渊清笑道:“我昨夜就下山去府城住了。李师兄,走吧,我带你去取。”
“……昨日离开得仓促,原想托人带讯给你的,既然今天遇到,就直接交给你吧。”
在群英阁二层的画匣旁双手捧起木盒,楚渊清将它稳妥地放到了李心象手上,郑重道:“这里记明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籍贯和受到的冤屈,听延济师弟说,除了几位有事先走的,多数人这段时间都会在群英阁暂住。随广济师叔来的弟子原就不多,人手不够是肯定的,届时就偏劳李师兄费心,多帮衬一二了。”
李心象干脆地应了,又关切道:“楚师兄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楚渊清道:“计划先去一趟京城,至于之后的……再看吧,或许会做些一直想做、但还没找到机会去做的事。”
“你单独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李碁看着夙玖,边将倒好的满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他讽刺地笑了两声,续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做伤害渊清的事,更不会勉强渊清做他不愿做的事。”
夙玖对那杯茶视若无睹,只盯着他的眼睛问:“这话是李碁说的,还是皇帝说的?”
李碁没有应声。
夙玖冷笑:“无所谓。无论是李碁,还是皇帝,都无所谓。我都不会让你有机会伤害他的。”
李碁也冷淡地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们现在是一条路上的人,都是朋友,背信弃义的事,我做不出来。”
夙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执元兄,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来找你说这些,不是因为你曾经觊觎我的爱人,而是因为你真能伤到元卿。元卿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这无关立场。我实在不愿有朝一日,他一腔真心,却为你所负。”
李碁垂眸凝着桌上茶杯中随着热气蒸腾上下浮动着的茶叶,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亦不愿。”
这一句不似回应。像是叹息。
可夙玖听得非常清楚。
——这是独属于“李碁”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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