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片晌,他回答道:“你瘦了。”
语气里尽是委屈,好似因劳苦奔波累瘦了的人不是夙玖,而是他。
夙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他略微绷紧的小臂,柔声道:“不怕,等忙完了这段,我好好歇几天,很快就能养回来了。”
但未来的弥补岂能缓解现在的辛苦呢?
楚渊清心里愈发堵得慌,低声道:“我明天跟你一起去。”
夙玖仍摇头:“真没事。有余桐帮我呢,现在就是搭搭架子的事,都不必我亲自动手,只在旁边看着就行。……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紫阑不能动,青欢又是个不识武艺的孩子,客栈里人多眼杂,他们两个更容易惹人觊觎,所以元卿还是留在这边比较妥当。”
楚渊清没有应声。
夙玖又软言软语地劝了许久,才让自家元卿勉强点了头。
唯一的“恶”果,是隔日不得不揣了一大兜子点心才被允准出门。
楚渊清将人送出客栈,上楼进门时发现紫阑竟也醒了,正侧头望着门口,似乎正在等他。
楚渊清朝他走近了几步,又妥帖地停在数尺之外,维持了一个既能听清说话、又不致让人感到压抑的距离。
紫阑见状,惭愧似地笑了一下,主动开口道:“抱歉,是小生昨日有些误会,多谢两位侠士救命之恩,今后我与小欢的去留,一应听凭两位差遣。”
……咦?
这般自称,委实意外。
楚渊清稍稍顿了一下,转念便想通了一些事。
比如紫阑的脾性,可能的遭遇,以及他昨日醒觉后异常高筑的防心。
他会被折磨虐打成这般模样,大抵也是缘于此吧——
紫阑身怀读书人的铮铮傲骨,自始至终、从内到外,都不曾屈服过自己被贩卖奴役的命运。
不,或许,也不该再继续称呼他“紫阑”了。
楚渊清忖度着谨慎道:“不知楚某该如何称呼兄台?”
“紫阑”似乎吃了一惊,望着楚渊清的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欣喜之色,又微微敛眸垂首,好似正在作揖,郑重道:“小生复姓端木,字明义,单名一个山风之‘岚’字。”
楚渊清颔首,同他认真回了一礼:“原来是明义兄。”
端木岚微笑道:“兄长客气了。兄长救我在先,岚年齿在后,唤我明义就好。”
楚渊清从善如流,一时又有些好奇,遂坦白直问道:“明义莫非是士子出身?”
端木岚神色一黯,苦笑一声:“正是。叫大哥见笑了。”
楚渊清摇了摇头:“既非明义之过,何谈见笑二字呢?”
顿了顿,他又问:“明义既有功名在身,为何竟会沦落天荟阁?”
如果有名姓来历,或许他能帮得上忙。弥补未必成功,报仇至少可以。
端木岚闻言顿时沉默下去,半晌,浅淡笑了一下,平静道:“说来惭愧。弟不通拳脚,却性孤自傲,执意独身上路,在赴京途中偶遇强人,为人所救,却轻信伪善,叫人骗心骗身,文牒名册俱被销毁,入京后便被那人卖进了天荟阁,至被兄长救离魔窟,已四年余了。”
这番话说得简要干巴,背后却不知暗含了多少辛酸屈辱。
既是为人所害……
楚渊清继续追问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人姓甚名谁?籍贯如何?我可以去找他为你讨还一个公道。”
端木岚竟明言拒绝:“多谢大哥费心,但不必了。不瞒兄长,我在牢里等死时,的确想过与他同归于尽的。但今日劫后余生,反倒不愿再纠缠这些已经过去的事了。”
事主不愿追究,楚渊清也无计可施,默然望了他片刻,最终只叹了口气,低声道:“也罢。”
见端木岚已面露疲态,楚渊清正要劝他再睡会儿,却突闻楼下一阵喧闹吵嚷,好像有人正在大堂闹事,混乱的辱骂叫喊随着推搡声越靠越近,其中断断续续的还能听见诸如“小欢”“小孽障”之类的说辞。
而后,便是他们房间的门被谁猛地一把推开。
一并与那股市井流氓撒泼打滚般的戾气冲进屋里来的,还有一脸煞白、满眼惊恐的青欢。
青欢才扑到楚渊清身前,一个须发干枯、衣衫破烂的脏兮兮的汉子就已推开拼命阻拦着他的小二和客栈老板,从门口硬挤了进来。一双浑浊的豆眼在屋内扫视了一圈,一眼觑见青欢,神色一喜,立刻朝前伸手,想去捉他的衣角。
楚渊清一把将青欢护在身后,眉头紧皱,耐下性子问他:“阁下是谁?为何擅闯楚某房间?”
门口的客栈老板一脸惊慌,刚想解释,却被那汉子转身推出了屋外,“嘭”的一声巨响,把大开的房门也使力摔了上。
自顾自做完了这些,他才又看向楚渊清,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相间的杂牙,含混地模糊道:“老子是谁?老子是这小畜生的爹!这会儿就要接他回家去的!”
楚渊清一怔,下意识想回头确认,却感觉躲在身后的青欢抖得更厉害了。
他顿时回想起那天青欢同他哭诉的一系列委屈,其中有一条,是被嗜赌的继父卖去了天荟阁抵债。
假若这人真是青欢的继父,今日会出现在客栈,想必是知晓了天荟阁被查封的消息,去养济院寻人未果,才一路找来了这里。
他们并未遮掩行迹,虽然略有曲折,但若是费心打听,多花些时日,绝非不能追索。
这人嗜赌成性,该镇日里都泡在赌场的,如今却大费周章要找青欢回去,恐怕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
更有甚者,难说不是为了再卖青欢一次。
……总之,决不能任他把青欢带回去。
心念电转,楚渊清心中定议,抬眸望着那人,先否认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汉子哼笑一声:“认错?老子认错个屁!你敢不敢拉出去让街坊四邻看一看?谁不知道他蒋小欢是我蒋志的好儿子?我倒想问问你,你把我儿子拐来这里,又是图的哪门乐子要享?”
他忽然侧了下头,觑了眼躺在床上正紧张地望着这边的端木岚,顿时笑得愈发猥琐起来:“哎呦,刚刚没看见,这床上还躺着一个呢?个顶个的都是美人坯子,大人还真会享受啊!这是花了多少钱一晚上的?嘶……不对啊,天荟阁不是没了吗?大人,您莫不是在白嫖吧?”
“——要不这么着吧。”蒋志眯起眼睛,“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好买好卖,小欢在你这儿这么多晚上,大人给我补足钱就行,这样呢,我就不拉您去报官了。一口价,只要钱到位,您还能安安稳稳把小欢留在身边。想必大人也是个体面的,不知……这价如何?”
他伸出了五个手指头,在楚渊清眼前晃了晃:“这个数,不多吧?一根指头一百两,如何啊?”
“你……你这是讹诈!”
楚渊清还没开口,身后的青欢已经待不住了。他一手紧攥着楚渊清的衣襟下摆,一边愤怒地朝蒋志吼了一句。
蒋志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养不熟的狗杂种,给老子闭嘴!”
青欢红着眼睛怒视了回去:“该闭嘴的人是你!是你把我卖去天荟阁的!你都拿过钱了!我……我是楚大哥赎身的!我现在是楚大哥的人,我跟你没关系了!”
蒋志“呦嚯”了一声,笑道:“看不出来,原来还是个富家子,能从天荟阁那样的金贵地方给人赎身的?合着是小人看低大人了,那这么着吧,每根指头一百两金,这样总该配得起大人的身价了吧?”
这反应简直无赖至极。
青欢气恨交加,忽然撒开手,扭头躬身,朝床沿直撞了过去。
端木岚吓得惊叫一声,猛地起身想伸手去拦他,却忘了自己手脚骨折,剧痛之下坐之不稳,倒头就从床上栽了下来。
楚渊清却比他们更快。
他眨眼之间就退到了床边,一手把欲寻死的青欢揽在怀中,一手扶住了险些栽到床下的端木岚。
端木岚惊魂未定地坐直了身体,看着眼前被楚渊清紧紧扣在怀中、动弹不得的青欢,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眼见青欢还想挣扎,楚渊清也顾不得蒋志了,先稍稍伏低身子,低声劝道:“别做傻事。”
青欢却半点也听不进去,只一味哭着说:“楚大哥,你不知道!他就是个无赖!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他就会一直缠着你的!”
楚渊清停顿片刻,忽而淡淡笑了一下,以一种无比冷静的语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在了这里,只会成为他继续讹诈我的借口?”
这句话既直白又尖锐,连站在一旁正叉手看戏的蒋志都忍不住撇了撇嘴。
青欢听得一滞,仰首望向面容温和、语气却如斯淡漠的楚渊清,一时竟有些畏惧起来。
楚渊清觉出他在害怕,转而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地笑笑道:“好了,现在不冲动了吧?”
青欢这才反应过来,知晓楚渊清这般说法全是为了打消自己寻死的念头,不由微微红了脸,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楚渊清稍微松了口气,却仍将人锢在身前,转眸看向蒋志,冷淡道:“楚某手上没有这么多现钱。告诉我你的住址,三日内,我会去找你的。”
蒋志哼笑一声:“可不敢劳动大人大驾光临。这样吧,后日我再来找大人。您可别想跑咯,我会天天盯着你们的。”
说着,他阴狠的目光又在端木岚身上颇有深意地绕了一圈。
显然带着威胁的意思。
楚渊清不置可否。
直到蒋志拖沓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店外,楚渊清才垂眸问青欢:“他认识什么打手或者江湖人吗?”
他虽然没有展露太多功夫,但身量仍摆在这里,蒋志对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嚣张过头了。
就像……还有什么额外的倚仗似的。
青欢疑惑地摇了摇头:“他不怎么招人喜欢,大家都很讨厌他……”
许是这些事,蒋志并不会告诉青欢。
若他日常混迹在三教九流群聚之处,或许是有些棍棒拳脚可用。
不论如何,此事处理必须趁其不备,快刀斩乱麻。
……宜早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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