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无偏连打了几个哆嗦,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将厚厚的棉服裹在身上,外面又套了件常穿的布袍,何无偏举着油灯,等着铁锅里的粥熬热的闲时,翻了翻挂在墙上的《历日》。
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了。这一年眼看着又要结束了。
何无偏感慨地叹了口气。
又是一年无风无波的日子。挺好。
年内伯阳府发生的最大的事情无非就是忽然被某个不知名的江湖客挑翻了幽兰谷市,让何无偏扎扎实实地加了一整个月的班,才把所有证物登记造册、把案情分么别类记了下来。
虽说其中不乏为了上官含糊其辞、涂涂抹抹的地方,但总体上圆得挺好,何无偏认为自己做得不错。
府尹窦裘也十分认可何无偏妥善圆滑的润笔,还额外嘉奖了他一个月的薪俸。何无偏高兴地拿着这笔钱换掉了身上已缝缝补补用了十来年的旧棉服。
要说这新衣服就是不一样,只裹一会儿,身上就都暖了。
一碗温热的米粥下肚,将灶火熄了,何无偏带上帽子,背起文具箱,拎着小灯,赶在日出之前,去府城中心的衙门上工。
将文笔吏的木牌挂在木格上,何无偏抱起窦裘批阅过的案卷,向衙门后方的架阁库走去。
架阁库是何无偏常常一呆一整天的地方,那里的每一个柜子里的每一卷案牍,何无偏都熟记在心。
——博闻强记,仅仅是寒酸小吏何无偏为数不多的一点特长罢了。
何无偏在伯阳府住了半辈子,自知中举无望之后,便以秀才出身在府衙供了一个文笔吏的编外小职,踏踏实实地工作了小二十年,不显山不露水,不求功不求名,靠一手好字伺候好了五六任府尹大人,每一任府尹,或刚直或圆滑,都对何无偏印象极佳,时不时馈赠些小恩小惠,借着何无偏的笔杆子,就能被好好地捧上天去。
就算是再难圆说的案件,何无偏也能圆得恰到好处。
结果府衙里人员来来往往,呆得最久、扎得最踏实、数十年如一日的,也就何无偏一人。
一如既往的平淡一日过去,何无偏将今日抄录的案卷归到合适的地方,拾掇拾掇,出门落锁时,却忽然被人叫了住。
来人是窦府尹府上的幕僚,现在在衙门里做师爷,可说是窦裘之下当之无愧的第二人,衙门里许多人敬奉他甚至还过于敬奉府尹大人。
何无偏也不敢冒犯,当下一揖到地:“文师爷。”
又起身陪笑道:“贵人多忙,这么晚了,您居然还在衙门,真是辛苦辛苦。”
文师爷也笑着抹了把山羊胡,和善道:“都是为大人做事,谈何辛苦呢?何胥吏,今夜不巧,有件小事,须得麻烦你一二。”
何无偏道:“文师爷尽管吩咐,何某人敢不尽力。”
文师爷笑着凑近了些,在何无偏耳边道:“窦大人有几样东西,想在架阁库存一晚上,明日晨前就搬走,所以,想借何胥吏的钥匙一用。”
说罢,人又款款退了回去。
何无偏迟疑了一下。
——这事并不新鲜,以往不是没有发生过。何无偏疑虑的是文师爷的态度。
特意靠近,压低声音,反倒像在故作姿态。
何无偏探问了一句:“不知……可有需要无偏效力的地方?”
文师爷笑道:“何胥吏大抵是不想知道详情的。只需将钥匙留下就好。明日一早,便会奉还。”
何无偏犹豫再三,还是将腰间的钥匙解了下来。
架阁库是文书重地,三把钥匙分别由文笔吏和其他二人分别掌管,若要开门,往往都需聚齐三个。
文师爷腰间已系了两把,想是其余二人都已答允。如此一来,何无偏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了。
回家的一路上,何无偏都忧心忡忡的。
这事怎么想怎么奇怪,可文师爷已明言提点,内情他不该知道,更不能参与……
但他才是真正掌管架阁库钥匙的人,架阁库若真出了事,最后担责的还得是他。
唉……这可怎生是好。
可他区区一介小吏,又能怎么办呢?
何无偏犹豫再三,还是在回家和去善学的三岔路口,选择了去一趟善学。
前日有本书被落在了课堂上,他打算先取回来。
楚渊清和夙玖在锁天关住了一晚,沿官道向东,走了一天,终于赶在闭城前进了伯阳府城。
天色已黑透了,但街上还人流如织、热热闹闹的,渐渐有了些新年集市的模样,二人先寻了个客栈入住,找了个地方用完晚膳,边逛边向城中心的方向去。
依照夙玖成熟的经验,这种潜入窃盗,往往都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至少先把点踏勘清楚才行。
伯阳府衙的架阁库楚渊清之前摸进去过,案卷的位置也还大概记得,找起来并不复杂。案卷数量虽多,但分两个人背,一次也能背出来。
总之,夙玖出道这么多年,还没打过这么轻松的仗。
隔了一个街区围着伯阳府衙门绕了一圈,夙玖心中约略有了成算,刚要开口,神情忽然变了——
楚渊清循着他的视线向身后看去,大约是府衙的方向,正滚滚升起一阵阵浓烟。
烟雾先是轻薄透白、尚不明显,很快就变成了浓郁的灰黑色,混着火星子随风乱飘,在已渐渐深沉了的夜里额外显眼。
夙玖张口结舌地指着那里:“那……那好像,是……架阁库?!”
楚渊清心中亦有此猜测,拉住夙玖的手腕跃上房檐,径直向失火的地方狂奔。
果不其然,着火的就是伯阳府衙后院那个二层楼高的架阁库。
失火已经引来了一大群人,纷纷叫嚷着“走水!”“救火!”,衙役们端着水盆水桶向大火泼水,却无济于事,眼见着火焰越烧越高、越烧越旺,直将整个架阁库都包裹在了其中。
眼见救灾无望,众人只得围在院中,控制着火势不再向更多的地方蔓延,眼睁睁看着二层小楼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喧嚣吵闹了一阵,随着火焰渐熄,人群也逐渐散开。至凌晨时分,院内已空无一人。
楚渊清和夙玖这才从檐上跃下,靠近了些,走在尚存余温的废墟上仔细查看了两圈。
坍圮的梁柱之间隐约可见被烧灼到焦黑的地面,夙玖用脚尖抹了抹,发觉几乎已没有一寸好地。
“这烧得可真透。”夙玖不由咋舌。
楚渊清沉吟片刻,问道:“阿玖,你还记得阁外楼烧毁之后的地面是什么样子的吗?”
那日他身子不爽,起身后就不怎么动了,夙玖自己一人抱着想搜罗点东西的想法,把已变成了废墟的阁外楼里里外外又摸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还气得骂了几句吝啬鬼、守财奴云云。
夙玖仔细想了想,又低头看了看,道:“好像……是不太一样。阁外楼虽然烧得更久,但没这里烧得透,至少里面的地面还是干净的……啊!”
夙玖明白了楚渊清的意思。
阁外楼的火是诸人撤退之前,在外侧浇油垒柴烧的,所以外围烧得比里面黑。
架阁库显然不是。
这样处处都焦黑的状况,只说明这场火是在内外一起烧。
虽然早就有此推测,但眼前的证据更实打实地验证了这个想法——是窦裘故意销毁了证据。
楚渊清望着应该是架阁库大门的位置,回忆道:“我记得那门上有三把锁,应该跟幽兰谷市的那个监牢似的,需要多个人的钥匙同时开门。若是三个人……难道这三人都投效了窦裘,甘心帮他销毁证据、自己担责吗?”
夙玖耸了下肩:“窦裘是府尹、他们的上官,上官要人做什么,他们还有的选?”
楚渊清思索着摇了摇头:“既是销毁证据,想来更要注意保密,免得人多口杂、旁生枝节才是。”
夙玖又猜了一个:“也或许,那三人原本就是窦裘的亲信?”
楚渊清微微皱了下眉。
他犹记得幽兰谷市案卷上条缕分明、完整清晰的记述,还有那几句暗藏提点般额外突出的含糊其辞的闲笔。虽然没什么道理,但楚渊清总感觉,能写下这些内容的人,不像是会与窦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那种……
夙玖忽然拉了一把元卿的袖角,带着人先纵身躲去了檐后,刚好避开了几个匆匆转进后院来的衙役。
“元卿,这边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不如去前面观望观望?晚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管是抓是审,府衙门口都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夙玖提议道。
楚渊清也同意。
被昨夜的“大事”吸引来看热闹的人还不少,楚渊清与夙玖混在其中,直等到天色见白。外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众人纷纷探头看去,只见一队差役拖着个披头散发、仅在里衣外草草披了件棉服的中年男人吆喝着推开人群,朝衙门口走去。
男人一脸苦恼的表情,嘴中还被塞了块抹布,抹布被咬得一动一动的,似乎是在拼命说些什么。
有了新见闻,人们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诶呦,这不是何家的那个吗……”
“这是个老实本分人啊,怎么也会干这种事哦……”
“什么老实人……在衙门里一干二十年的,能有几个老实人?”
“人不可貌相,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惜,糊涂啊!他文章写得真是好啊,我还跟他请教过哩。”
“……”
楚渊清留心听了片刻,把“何无偏”“文笔吏”这几个词着意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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