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不知又是多少年。
又是一年元宵,街上花灯映得如白昼一般。乔秋筠走在街上,看着周围的人潮涌动,自己恍若隔世。
她看到当年随画师进的那个茶馆,不知不觉地就又一次走了进去。
里边早已变了样子。桌椅换成了新的,装潢也有很大的变化。她在茶馆中四处寻找着,没有看到那个琵琶女的身影。
她问店家要了一壶花茶,坐在床边看着楼下的商铺。
似乎换了一批吧。
细细数来,自从自己成了前头人,已经十五年了。
“阿姊,您的茶。”
一个年轻的女子端着茶放在她的桌上。大概是老板娘吧。
阿姊……
竟然已经是阿姊了。
想起前些日子还有人唤自己为大娘子。
前头人的花期,好短。
数来,自己也二十八岁了。
乔秋筠轻轻抿了一口花茶,茶香在舌尖散开,却化不开心中那一抹惆怅。
曾经,一曲琵琶,不知醉了多少人的心。那时的她,妆容精致,华服加身,每一次拨动琵琶弦,都仿佛能奏响整个长安的繁华。
后来,来找她的富家子弟们越来越少,门前逐渐寂寥。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确实不再是京城第一琵琶女了。
曾经和她一起在教坊中的前头人,都因年龄渐长被调为军妓,现在已经随军出征,在军营中为将士演奏故里乡音。
唐婉玲已出了阳关,她前些日子写信来说,阳关路上,一路沙丘。
宋清清去了振武,听说那里的回纥士兵生性凶残,她走之前捧了长安的泥土哭了整整一夜。
姬胧昨日刚动身,前往城步。城步战事险峻,她知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回到长安,前些日子刚把自己带不走的所有饰品全送给了自己。
她们纷纷离去,长安城里,只留了乔秋筠一人。
甚至乔秋元,也被征兵去了回纥前线。
阿姨家中所有的男丁都被征兵带走了。
她去看阿姨的时候,她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虽然阿姨没少从乔秋筠这里讨要金银,但她也确实没有克扣乔秋元的生活。
乔秋元的身体也养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壮。
但去年,他被召去了前线。
她放下茶杯,手不自觉地轻轻搭在琵琶上。这把琵琶,跟随她多年,见证了她的荣耀与落寞。
她缓缓起身,走到茶馆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周围的客人有的注意到了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乔秋筠深吸一口气,轻轻拨动了琵琶弦。
刹那间,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如泣如诉。
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舞台,灯光聚焦,众人瞩目。
可是,一曲未终,她的眼眶却已湿润。她看到了自己如今粗糙的双手,看到了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她在茶馆里坐了整整一天,晚上回到家中,照着镜子。
脸上并没有皱纹,也没有白发。
但明显沧桑了好多。
窗外的花灯渐次熄灭,喧嚣声也慢慢归于平静,只余下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更声。
她对着镜子,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寂静。乔秋筠起身开门,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地上。
是阿姨的女儿送来的。
包裹里有一封信,阿姨去世了。
她在田间劳作时难耐暑热,昏了过去。
但这么一晕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同时,她还带来了几本书。
是乔秋元在阿姨家看的。
弟弟在前线生死未卜,阿姨又离她而去。
而她现在,门前冷落,几乎没有人再来听她弹琵琶了。
次日,她被教坊使喊了去。
“秋筠啊,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如今你技艺不如往昔,容貌也不复当年,教坊决定放你归家。”
一时间,乔秋筠不知道她心中是何感受。
是解脱吗?她却感到茫然。
等她出门,她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乐师。
“曹大人。”她向他屈膝行礼。
她首次进入教坊那一天,心中有气,不愿好好演奏。
乔秋筠又想起多年前,她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的老人。
两个身影逐渐交织重合。
乐师老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满头银丝。他的腰也弯了下去,再加上本就前倾的脖子,他像是一把弓。
“孩子,你要走了。你师父说的没错。你真的是一个才女。可怜你命途多舛,这些年,辛苦了。”
乔秋筠轻轻开口道:“曹大人,这些年多谢您的照拂。若不是您,秋筠不知会是何种境地。”
乐师微微摆手,叹息道:“这都是你的造化,如今你脱离教坊,往后的日子可要好好过。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嫁人,这个曾经遥远的词如今摆在了面前。
可笑,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依附于人。
可作为一个宫妓,她又能嫁谁?不过是底层人民,小商小贩。
思索良久,她想起一个茶商。
前两年他邀乔秋筠奏乐时,曾与她感叹自己的生活。
他独自一人住在家中,除卖茶买茶外,日日闲散无聊,摆弄院里的花草植物,逗弄着笼中鹦鹉。
没有妻室的他日日在纸上舞文弄墨,练出了一把好字。
每当秋冬的时候,他的腿会又麻又痛,于是他家中冬日里永远都烧着温暖的炭火……
零星的描述,加上他文雅的外貌,使乔秋筠犹豫着扣开了之前请她弹琵琶的茶商的门。
虽然这屋子不大,但门上的木雕十分精致,也打扫得干净。
他会接纳自己吗?自己是一个卑劣的,低贱的,因年老色衰而被赶出来的教坊女。
自己这算是什么呢,没有什么值钱的嫁妆可以拿出手,年龄也不小了,来主动敲开他的们寻求庇佑。乔秋筠觉得,这更像是在乞讨。
门打开后,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扎着一个小巧的丸子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乔秋筠。
小女孩?
这是谁?
他家里怎么会有六七岁的小女孩?从未听他提起过。
“姐姐,你来找我爸爸吗?”
小姑娘后退一步,迎她进屋。
“是的,我找宋池。”
她跟着小女孩走了进去,小女孩一蹦一跳地在前边带。
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花草草,被修理的很干净。东西摆放得仅仅有条,收拾得一尘不染。
商人有些诧异。世上可没有教坊女主动拜访客人一说。
“秋筠姑娘,今日怎有空到访?”
“抱歉,多有唐突。许久未见,我已离开教坊。如今闲来无事,来看看您。”她提前画好了妆容,穿着如芙蓉一般的粉色罗裙,尽力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
那小女孩乖巧得去给乔秋筠倒茶,乔秋筠看了看小女孩有些粗糙的双手,说道:“竟不知您还有一个女儿。”
“已故的妻子留下的遗女罢了。她倒是听话懂事。”宋池挥了挥手,小女孩就静静地走到侧室了。
“小姑娘一点也不怕生呢。”乔秋筠笑道。
“将门出虎女,有经商之道的商者之女必然会客八方。”他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掩盖不住脸上的自豪。
乔秋筠抿了一口茶,问:“最近生意做的可好?上次听闻您去宣州采购了一批好茶,一到长安就被一扫而空。”
“那一批茶太受欢迎了,我过一段时日还会去一趟宣州,再去采一批来。”
“孩子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她能照顾好自己。”宋池不假思索地说道。
“或许,你也可以再找一个母亲去照顾她。”虽然女儿的存在有些让人震惊,但这个女儿也是一个很好的落脚点,让乔秋筠婉转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宋池听懂了她说的话。他定神审视了一番乔秋筠,说道:“也不妨是一种方法。我会考虑的。”
乔秋筠离开后,心口莫名地发堵。
哪怕自己曾经再辉煌,是名冠京城的才女,最终也落得依附于一个商人的下场。
过了几日,商人下了聘礼。
他用盛大的仪式,将乔秋筠迎娶了去。
华丽的金丝嫁衣,胜过了多少女子华丽的衣裳,却比不过轻罗曼妙的青春。
气派的仪仗队伍,镶着金玉的花轿,她被抬街道的时候听着花轿外的赞叹声,议论声,一如当年在人群中央手指纷飞,演奏琵琶那般,人人称奇。
面前的红纱挡了视线,也挡住了她流下的两行泪水。
那日起,她不再是乔秋筠。
而是商人,宋池之妻。
宋池忙着应酬宾客,乔秋筠一个人坐在屋内发呆。
不愧是四海皆友的商人,他在一大群宾客之间游走,一会儿敬这个人一杯酒,一会儿又去和那个人说几句话,忙碌,但是对他来说似乎游刃有余。
直到很晚,宋池才带着一身酒气进了洞房。
他喝了不少酒,但是一点没醉。大概是常常喝酒练出来的本领吧。
他轻轻揭开了乔秋筠头上的红纱,看着她的脸。
乔秋筠早擦干了眼泪补了妆,但她的眼睛有些泛红。
“不愧是被众星捧月多年的前头人,真是我的福气。”他夸赞道,接着转过身去,找到剪刀剪断了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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