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家的衣服熏有异香,数月不散,便于家鸽送信。先前在林中二人靠得近,桓喜腰间常备的末香自袋中洒落些许,应也沾在了步温平身上一点。
桓喜取出哨子吹响,不一会自北边飞来一只鸽子,落在桓喜左手。她用指腹顺了顺鸽子喙下细羽,抬手又将其放飞,纵轻功跟上。
鸽子是向城郊飞,落在一棵树上。
树是常青树,暗绿的叶子掩了鸽子形迹,莫名摇动的树枝却还是令树下之人向上略瞥一眼。桓喜留了个心眼儿,跟得不紧,躲在稍远的一棵树后,在缝隙间窥视。
步温平正在挖土。
他没事平白掘坑做什么?桓喜挑起一边眉头,决定先搞明白他在做些什么。然而,终究是离得有些距离,又有树木枝条层层遮挡,一时之间当真难以瞧明白,步温平在探下身子到挖出的土坑中做些什么。
就在此时,桓喜的位置却能清楚看见,有一柄剑正忽自步温平身后刺去。她霍然起身,却见步温平已向旁侧翻滚,避了开去,手中似还提了什么东西,在翻滚同时将之挂在了腰带之上。
来人再刺,步温平也已翻身而起,待桓喜几下步至近前,二人已刀兵相向,且渐远了。
这二人动作远了都瞧不大真切,桓喜始终没能离得太近,虽觉步温平身法有些奇怪,但她自己自认没可能悄无声息追上二人,索性查看步温平先前究竟在挖些什么。
她一回头,便不由自主地猛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冷的味道与淡淡血味合在一处,令桓喜浑身一冷。
这土坑之中,正是一具由草革裹着的尸身,衣服未换,桓喜认得,这正是牧施飞。
之所以是靠服饰识得,是因为牧施飞的首级已不翼而飞。
步温平究竟在做什么?或许先前应该直接站出来质问……桓喜想着,俯身下去瞧看:牧施飞的新伤口很不整齐,似是寻常刀刃劈砍数下。旁的也无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桓喜将草革裹好,把土回填,却忽地踩到个硬物。将之拿起仔细一看,竟是一个随身鱼符,被土埋进一半,想来可能是步温平先前翻滚躲避时掉落。
桓喜考虑着拿着这东西或许之后有机会来质问步温平,遂将之收好。
随后,她花了些时间与端木芷尹开二人会合,稍作歇息。
白日,小铺子的老板果然去了衙门自首。桓喜三人虽想过潜去旁听审案,却终究没去,因为官府也已将丰智一家的事情贴了布告。
布告之上有关丰智一家的事情被简略至短短一句:夜行遇野狼被害。其余告文,是有关暂闭城门,近日清剿野狼一类事宜的。鲜花船之事另拎出来说,却是铺子老板钱氏因与丰智积怨伤人,已然投案。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在确认丰智身死后,一夜之间,他忽然冒出了许多自称的假子,也有人自称丰秀莹未入赘的夫婿。这些人说来说去打来打去,最终目的也是同一的:宅院、田地、钱财、谈资、出名。
郑甫文没有去找桓喜,桓喜几人在丰智宅院的一个屋顶找见了他。他选的这个位置好,阴凉、隐蔽,不站起身就没人能从下面看见。他懒懒地趴在屋瓦之上,向门口与衙役争执的一干人等扬了扬下巴,给自己解释:“我看了一早上热闹了。”
他将昨夜衙役们的行动简略带过,饶有兴趣道:“这一早上,自有人贴了告示起,自称假子的六人,谎称丰秀莹夫婿的三人,这还只是告示张贴后半个时辰内。还另有些人为表哀悼,送来了好些食物摆在院子周遭,你一路来时有没有听见,有些人向熟识之人说起自己做的这件事,用饱含‘同情’以及自得的语调?”
桓喜干笑了两声:“哈哈。”
事实上,和端木芷来此前桓喜的确听了几耳朵,冒充假子夫婿一类的、散布谣言的自不必说;摆在院子周遭的食物堆积成一个糟透了的垃圾堆:丰智并不张扬,这帮人压根不可能认识他,却为了一时的谈资或利益便能如此行事。类似的事情并非没有见过,但是桓喜这次格外感到恶心,就好像丰智不是被狼分食,而是在她面前被这些人们撕扯开,并吞咽下肚一般。
而如此行事的人们,想必还是会将此作为一个足以自夸“同情”、“同理心”,能拿出来夸夸其谈的谈资吧。无论是丰智一家的真实情况,亦或者是他们在丰智死后各怀目的或自我感动的行动,都会变成一锅鲜美的汤,没有人在意汤底原本究竟是何模样——好喝吧、好香吧?喝吧!吃吧!把这些都吃掉,吞咽下肚,多么鲜美而令人喜不自胜的味道!
此处能清楚听到院门口的争执,桓喜沉默了一会儿,忽听端木芷道:“面饼。”
桓喜看向他:“什么,你饿了?”
“面饼,在他们眼中,丰智一家的尸身就像松软的面饼。”端木芷道。
尹开也笑了,在旁补充:“或者是香喷喷的大馒头。”
他们在屋檐上一时半会也很难等出个结果,桓喜决定去探望一下潘椿,尹开摇摇头,道:“我便不去了,上次给这位潘先生留下的印象应也不好,免得他再吓着。今后我还要在这儿待上段时间呢,可别让他再报官去。”
桓喜好奇道:“你有什么打算?”
“四小姐,你不必故作好奇,我在这儿可没接什么任务。”尹开毫不保留,“我呢,打算在此处开个武馆试试。我将独门暗镖做噱头,往后谁都能用怪声献花这个名头,万一往后出了个仁义的徒弟,说不准你们还能在萧家白榜上见这名号呢。”
桓喜略一思索,挑挑眉毛:“你惹到什么人了?”
尹开一笑,却不答这话。
既然尹开如此,郑甫文自然也是懒得去的,于是桓喜端木芷二人路过食肆时带了几个包子,便一路往医馆而去。
昨夜有人的医馆只剩一间,今日他们自街头走过,却见另外三间医馆也已照常开张。这小城市井依然热闹,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全然不知昨晚平静的夜色之下掩盖着怎样波澜。
医馆之中人也不少,桓喜带端木芷顺门熟路地走至暂用来安置潘椿的寝室,敲了敲门,将之拉开,迈步进去。
潘椿还未醒,桓喜便将包子留在床头案几,又出了屋子,轻轻将门掩上。
“要将事情告诉潘先生吗?”端木芷站在屋檐之下,轻声问道。
“要的,他牵扯甚多,作为当事人自是应当知晓。不过,我见他伤势未好,我们便不当面说了。待会留信一封,交予医者,让他见伤愈再交给潘椿就是。”桓喜走出屋檐,抬手搭个凉棚,挡住了火热日光,“这个时辰,再去萧三住处应是无妨了。”
如尹开所言,萧三果然实际很穷。
这是一间小屋,屋子不大,共一大一小两间屋子,一间卧房一间炊房。屋内摆设甚多,但都是些手工玩意,草编的、布缝的,零零散散摆在屋子各处,瞧起来倒也充实。
桓喜与端木芷来时,屋里正有一位大娘自外挑水回来,见桓喜端木芷自称萧三友人,便热情相迎。
原来此人正是萧三老母,萧三是他家最大一子,往下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均是被收养的孤儿。他们一家七口姓都不同,名也多是自取,萧三的老母自称姓郁,与桓喜聊开了,说是因不愿嫁人,逃婚至此,这些收养的孩子也均是来此途中所收,讲得热切了,一个一个掰着手指数下去:萧三是陵县本地人,已在经商啦;王虎是河中的,稍有些好勇斗狠,颇善武艺;单琴单夜姐弟俩是从沧州流落到郑州;邓绮路嘉二人都是相州人士,这时间还都在外头,一会便该回来吃早食了。
郁娘谈吐间自有风度,端碗摆筷可见礼仪操守。桓喜料想她该是自什么名门大家出逃,又自屋内摆设窥出其有熏香习惯,想了一想,自腰间银囊叮当翻找一番,取出个半掌大的小瓷瓶来。她将之递给郁娘,道:“这是我阿娘调配的末香,好闻得紧。郁婆婆的饭菜实在好吃,我们可不好意思白吃一顿,如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这个。”
郁娘犹豫一二,接过瓷瓶,开盖轻嗅,眼前一亮:“这……这香着实是好,较桂香阁的也不差分毫!我……”
“收着吧,郁婆婆,反正我之后还要回家一趟,再要用从家里拿几瓶就是了。”桓喜笑嘻嘻打断了郁娘的推拒之言,望向门口,“你瞧,萧三也回来了,我们只是来找他说些事情,还蹭顿饭吃,多不好意思。”
说罢,她起身落筷,拍拍微笑不语的端木芷肩膀。于是端木芷也道:“是了,婆婆,你倘若不收,反倒是见外了。”
萧三则满脸不耐,姿态紧张,正等他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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