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峥昌说的话不无道理,但如果真如他所说去做,桓喜就不是桓喜了。
半月以来,桓喜在城中已混得算是热络。这多亏薛诗一家,他们邻里关系不错,连带着桓喜与他们多有来往,再加之一头显眼独特的碎短发,令人想不记住都难。
因而,虽然衙役已将僦柜围了,又把二掌柜押入衙门,桓喜仍然可以拿到些消息。一座城中,有时消息最灵通的不是衙门,而是闲来无事唠闲嗑的大娘们。城东谁家母鸡孵双黄蛋孵成了,不出两个时辰,这消息都能在她们嘴中围着蒲州城绕上一圈。
桓喜已经从她们嘴里得知:这僦柜老板嘴最是刻薄,尤其对着学子,府学里谁要去典当些什么,总要被数落一番。若只说近一旬,倒还真未出过什么争吵,毕竟这老板也就嘴里刺刺学生仔,实则手底下也没真亏谁少谁的,只是刀子嘴哩。
桓喜忍不住皱着眉认真道:“就算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的刀子也是真的在往别人身上插啊?”
跟她唠着的大娘愣了愣,摇头说:“你这女娃娃心眼好着哩,这些我却是没怎么想过的。”
同她们又说了一两句话,桓喜便向府学去了。既然此人针对学子,那么去问问他们,或许能够得到些许线索。临到了城南,却遇上了先前要对薛诗动手的铁匠。
此人仍是在吃面,见了桓喜,却扔下筷子几步跑了过来。桓喜不惧他,当然也不躲,只疑惑他要做些什么。
铁匠到了近前,倒是没有什么敌意,面上泛起些许尴尬,小声说道:“这位姑娘,上次……上次的事情,我想过了。”
桓喜便站停脚步,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过了,上次的事情……的确是我不好,不该迁怒于人。”铁匠憨声道,“薛诗那边我已经道过歉了,只是这次又见着姑娘,觉得得再赔个不是。”
“我不用你赔不是,毕竟上次还揍了你几拳。”桓喜则想了想,笑道,“你是铁匠对吧?我想想……能不能给我打几把刀?价钱好说。”
已在城南,再往府学去便实在不远。
城南府学,实则修建妥当也才不到十年,学子不过五六十人。巧的是,桓喜过去,便见有两人正慌慌张张向外奔去。她且正奇怪,刚要拽个学子问问,便听一人在身后说道:“那是府学的医药博士,和他的助手。”
声音恭谦熟悉,转身一看,正是秉烛书生。他一身宽袍大袖的打扮,混在府学之中并不扎眼,桓喜先前还真未曾注意到他。
“你认识府学的医药博士?”
“我认识他的助手。”秉烛说道,“他名为殷亦安,他们是要往府衙去。”
“是了,因为有人中了毒,是个僦柜老板。想必是医工经验不足,索性叫上他们,死马当活马医。”桓喜道。
秉烛了然:“喔,僦柜老板?嗯,那我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桓喜看他两眼:“千万别告诉我是你给他下了毒。”
闻言,秉烛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引桓喜至府学外寻处落座。府衙也不是没干活,这事倒不急于一时,桓喜便随他于酒肆暂歇,听秉烛道:“我没有给他下毒,只是知道是谁给他下了这毒,因为这药本来就是我制的。”
桓喜点点头:“嗯……”又蓦地睁大眼睛:“嗯??”
“别急,听我说。这毒并不致命,便是放着不管,约莫着也该痊愈。”秉烛摇头道,“你既已查到府学,便应已知晓这老板为人。给他下毒的确实是府学学子,此人与他素无仇怨,是为朋友出气。此毒名为‘安歇’,不过还未制完全,只不过能引人昏上几个时辰,面上看着唬人了些,过了几个时辰,他自己便醒了。”
既然未出命案,也实与陵县的鲜花船一事无关,形容相似纯属凑巧,桓喜便暂且松了口气。她缓了下来,奇道:“出气?这学子却不怕事发,被府学开除吗?”
“一来此毒被我制为灯烛,难以发觉。二来,就算查案之人当真机敏,这东西暂且还称不上毒,只能说是迷药,无妨,且他家中有钱,上府学也不过识些道理,非是考学,无碍。”秉烛说着,向外探头,瞧了瞧日光,又说,“这时间也该醒了,本来这学子也只是想令他在河中船上醒来,出个糗,让这僦柜老板也试试被话刺的滋味。我们且在此坐会,看看官府会不会来捉人。”
桓喜想了想,这么说这学子倒只是为朋友而仗义出手,但情形属实是怪吓人的。僦柜老板若此时当真忽然自己醒了,不知府衙里又会出一遭什么乱子,一想便是个热闹。一边想,她一边向秉烛道:“薛峥昌不是个草包,如果这学子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我估计他一个时辰内就能查过来。”
如桓喜所言,薛峥昌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让衙役至府学,带走了一名学子。
她便又问秉烛:“是他吗?”
秉烛缓缓道:“是。”
这名学子没被押着,自个儿走在衙役前头,走得斗志昂扬,倒像是他要去府衙告状似的。桓喜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之前曾在食肆找过薛诗的那个公子哥。
“不过就算如此,你怎么将毒拿给学子用?之前端木芷和沈大哥来过府学找你,总说没有找到,原来你一直都在?”桓喜便收回视线,向秉烛问。
“‘安歇’还未成,算不上是毒,只能说是迷药,况且他本意也非害人。”秉烛话音慢慢,说罢又问桓喜接下来的打算。
桓喜反问:“你呢?不打算回白门吗,沈大哥这几日将门派大比办了,他们俩正忙得很呢。上巳节一过,我也打算再回去帮他们的忙。”
“我在等人,暂不回去,劳烦桓姑娘帮衬。”
话将将说着,秉烛却已起身,付了摆在二人之间一坛酒的钱,摆摆手,便又向府学而去。桓喜将眉毛一挑,捉起这坛酒,几步跟上:“你连自己门派大比都不回去?等人要等多久啊。我还听说,本来晨山叔是打算让你来担下一任门主的,不是吗?”
秉烛的笑这次带上了些许自嘲,他摇摇头:“我与他没定确切时间,大比应该是赶不上了。至于门主,沈秋兮比我合适很多,他会干得很好。”
言罢,人已进了府学。他穿的衣服还好,但桓喜做江湖人打扮,在府学实在打眼,追到门口便未进去。秉烛却顿了顿,又道:“小芷没喝过酒,你可也尽量别给他喝啊。”说完,方才真的离去。
这话说得怎么跟嘱咐酒鬼似的。桓喜摇摇头,提着这坛酒找薛诗去了。料想他去县衙报了官后,应当是被衙役遣回自己父母身边了,桓喜便沿路找着柳氏定下的酒楼,怕酒楼不让自带酒饮,还在背后好好藏了一藏。
她上楼,寻到雅间,薛诗与他爹娘果然都在。柳氏只办了个家宴,邀请的人本不过赵伯与桓喜,桓喜自然姿态轻松,推门直入,提起酒坛便道:“看看我带……”
桓喜的话说了一半,在嘴里戛然而止,薛峥昌举了个小杯,正啜饮酒液,见桓喜推门而入,便抬手笑道:“嗨。”
“你来找你堂叔家的儿子?”还未等柳氏引荐,也未等薛峥昌再行说话,桓喜便抢先开口。
“……对,不过跟姑娘一见如故,我们出来聊个几句怎样。”薛峥昌便起身,将酒杯姑且放下,与桓喜一同出了雅间。
“我刚想起来,按理来说府衙应该也有设宴吧,薛推勾你怎么没去?”此处酒楼廊道窄小,桓喜用胳膊肘推推薛峥昌胸膛,稍有揶揄。
“跟四小姐一样,不善吟诗作赋。”薛峥昌道,“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我可是来好心提醒的,四小姐,杜老板往长安去了封信,说已将钟三少的信交给你了,知道什么意思吧?”言罢,薛峥昌拍拍桓喜的肩膀,便径直下楼去了。
桓喜一愣,扒着楼梯倾下身子问他:“你等等,什么意思,不会我二兄三兄甚至是大姐要亲自来揪我回长安吧?等等,薛峥昌!你说清楚啊!”
然而薛峥昌并不搭理,面带笑容,只当酒楼太吵,就这么走了出去。
桓喜轻轻磨了磨牙,心知这绝对是薛峥是为了他被剃光的胡髭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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