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技巧

“怎么自陵县之后,每次见你,你无论是行事作风还是话里话外,都隐隐有些自暴自弃?”桓喜问道。

在隔壁空出的屋子里,为了避免受到“卡拉”的影响,本来应该只有步温平一人,桓喜却跟了过来,忍不住搭话。

“在陵县时,我左腿髌骨出了问题。”步温平一边动作,一边低声道,“这对于……我身后的组织而言,是残缺无用。不能说是自暴自弃,只是尽力完成任务。”

步温平除却大理寺司直外另有一层身份,这事桓喜已然知晓,她已敏锐觉察,步温平忽然肯与她说出这些,似乎已然抱了必死决心。他正用刀将从那只二寸见方的印章上取下的部分修刻圆润,接触过几次,桓喜已然能在接近这名为“卡拉”的东西时,压下心里微妙浮躁的感觉,勉力维持平稳语气,于是她在旁看了一会,问道:“我怎么感觉你要把它雕成个小药丸?这是在干什么,边角料不浪费吗?”

步温平手一顿,沉默半晌,幽幽道:“……有棱角的不好吞……”

桓喜也沉默了,想到牧施飞外袍上被雕做宝石模样的“卡拉”虽边角圆润,然而看着仍是硌嘴,一抿嘴,不无同意地点头。她想着,问道:“如果你多削几个,给我们一人吃上一颗,是不是我们这个小队就无敌了?”

步温平闻言瞥她一眼,道:“……如果你们不想死,最好不要。”

“难道你想吗?有些人口口声声说着死,心里却还是想活,使了浑身力气也要抓紧最后一点救命稻草;有些人看行事分明是想活,真真正正到了关头,却眼睛一闭,撒手比谁都快。你是哪种?”桓喜便道,“与其你用这东西勉力维持自己,不如相信我们能破获阴谋,夺回这十一位楚姑娘,并拿回水湍族秘术,怎么样?”

此言一出,屋内沉默了一会,然后步温平抬头,难得真诚直白一点也不委婉地说出一长段话:“不好。你们连我都打不过,大概也就能拖一拖尉迟浸。估摸着,也就萧商能试着帮忙制住谷行良。你和端木芷武功比司水好,三个人打过尉迟浸不成问题,但别忘记他们与在洛阳时不同,已不是独自一人,还有水匪。司水手下山贼不知武功如何,但你们最好顾及一下自己,不要硬碰硬去拼,不然事后你二兄来此,定要查个底儿掉,然后触及不该查的事情,继而说不准会不会送命。”

“你……”桓喜嘴角一抽,隐约却乐了,心说步温平这是真已然拿自己当死人看待,足够放飞自我啊。又说:“好吧,带上我们,算是求援吗?”

步温平道:“是利用。”

离日出还有一些时间,司水、萧商,以及已打定主意帮他们一把的讴查图冶缰正在隔壁屋内修整,而一直未言的端木芷则提前向萧商打了个出门走走的招呼,不知不觉间已行至遇见秉烛书生的街道之上。下雨前,此处还有许多小贩支着摊子,此时第二场雨还未停,街道已然空荡。

听步温平说出实情时,实际端木芷比桓喜想到更多,譬如:他现下已想明白,在陵县时,自己大师兄便应当是帮友人给谷行良送来“卡拉”;在蒲州城府学,应也是与谷行良多有接触,忽然离开白门应也与此有关。只是,他却始终想不明白,秉烛书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端木芷打着伞走在泥水里,忽而耳尖一动,回过身去。

只是这次,站在他身后的却不是秉烛书生,而是谷行良。

端木芷没有犹豫,将伞一掷,自怀中抽扇一展,便旋身而上。泥水溅上洁净衣摆,而扇子被利落展开,发出一声脆响,扇面直如薄刃,顷刻便向谷行良脖颈抹去。谷行良不退不避,剑已出鞘,刃极锋利,不该说是将扇挡下,更应说是已将扇子剖作半个。然而端木芷似已料到,另一只手则自腰畔将铁扇于掌中旋过半圈,指头发力,无声无息将其展开,扇子便化作一柄极长铁刃似的,在谷行良眼前划过一道弧光。

谷行良当然也还有另一只手,他遂以剑鞘拦下,然而端木芷已将扇转手,合扇旋身,展臂直向要穴点砸而去。谷行良便移动脚步,却忽而一声叹息,与端木芷再对下十余招,便已将剑尖点于他左胸之前。

谷行良道:“我不过受人之托,来与你说几句话。但你这般反应,看来却是已然知晓我都做了些什么。是步温平将事情告知与你们了吗?”

料想这“受人之托”,便是秉烛书生所托,因而端木芷默然未语。

“说真的,我当真不想伤了你与桓姑娘。”谷行良摇摇头,手稳稳持剑,却并未松懈,“你看,你虽身中‘惑心蛊’可实则这东西是用来找寻‘卡拉’矿脉的,你是第一批人,这批人皆被冠以端木姓氏,以草木药草为名,找到‘卡拉’矿脉后你们便被朝廷遗弃,而你因为被晨山收养,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可是你看,惑心蛊虽藏五气,却也不至令人一丝情感都无,事实上这就是你的本性,如同我见楚汝士被步温平所杀也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我们才是同类。”

“……第一批?”端木芷道。

他骤然被告知身世,面上却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嘴边一直挂着的淡淡微笑已被撤下,与其说是面无表情抑或面容肃静,不如说是什么也没有,空茫一片。

谷行良却好像很喜欢他这副表情,反而微微笑了:“你想知道吗?‘楚汝士’就是第二批人,你们第一批年岁太小,大多没经受住惑心蛊,因而第二批他们选用了更大些的少女们——他们将惑心蛊略做调整,令其不但能找到矿脉,也可以找到零散的‘卡拉’,于是不知怎的,多是女子活了,少年们却多没受住。甚至他们近日又要与内敌外患一同开战,于是又有了第三批,这次却似乎不打算用惑心蛊了,且这第三批人员还暂未出炉。如何?他们如此执着于能令人功力忽增,实际却对人多有损害的‘卡拉’,是否很是有趣?”

端木芷未答。

于是谷行良便又叹了一口气,转而说道:“你看,我知道这件事情看起来是怎么样的:我与尉迟浸、楚汝士杀死了张儒案中的死者来复仇,而现在,我似乎又要为了什么一己私欲而害死十一位少女,并且我还将你大师兄牵扯了进来,令他脱离了白门。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甚至无法对楚汝士的死感觉到任何情绪,也没有办法对所谓的复仇产生任何感觉,在更早些时候,面对被张儒屠杀的村子,更是连真心实意地对哪怕一个人进行哀悼都做不到。我是一个无心无情的混蛋,现在站在你面前,用剑指着你,大放厥词。”

“并且接下来,你会更加认为我是一个魔鬼、恶人,或许会觉得我是一个万死亦不足兮的人。”谷行良说道,“端木芷,因为我需要你服下‘恐怒’,去将步温平与他拿走的一张水湍族的秘术残页带来,然后我会给你能够解开惑心蛊的办法,你带桓姑娘离开扬州城,不要再参与进这件事里,这样就没有更多人会受伤。”

端木芷沉默许久,忽道:“为什么?你的目的是要借助这秘术复活谁,是吗?那么……秉烛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不如你稍后带步温平来运河码头时,亲自问他,如何?现在,服下‘恐怒’,这样,我就可以保证你与桓姑娘不会受到伤害。”谷行良稍抬剑尖,示意他取出锦盒。

“为什么要我吃下‘恐怒’?”端木芷依然没动,开口问道。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自私与奇怪。”谷行良道,“你带步温平来时,告诉我你一路上都感受到了什么,好吗?”

于是端木芷吃下了“恐怒”。

四分之一个药丸不大,气味清甜,口感粘糯如上好糕点,然而却是苦的、涩的、辣的,味道在口中横冲乱撞一气,然后堆积在嗓子之中,随着药丸被吞咽,辣感一再向下,而气味则扑入鼻子里,几乎麻醉了嗅觉。

随后,端木芷忽而感觉心怦怦直跳,他的脚步轻快起来,笑容忽而又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几乎想要仰天放声大笑,只觉得已将全身浇湿的雨水似乎也如太阳般温暖。“恐怒”起效时,他正考虑着秉烛的事情,却第一次感觉到了所谓“快乐”,忽而想道:原来所谓情绪竟然是这样的吗?转而一琢磨,发觉了这情绪究竟是什么,便又想道:原来“恐怒”的确能令人情绪逆转。

阿瑶客舍门口有一位侍女正向外张望,远远见端木芷走进门来,见是个刚出去不久的熟面孔,便迎上前道:“哎呀!郎君,这们子不正下雨,你这个样子都湿透哩……”

话至一半,却见这位客人浑身湿透,却正笑着,还不住微微摇头,心下觉得奇怪,便怔了一怔,没说下去。于是端木芷便自她身边走过,又兀自向客舍唯二两间亮着灯烛的房间行去。

他怀揣着混乱而又强烈的情绪,伸手拉开了客舍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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