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雪溪质问道:“诏书已下,信物已赠,入过朝暮双塔,现在退婚,你的万全之策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我会一力担下所有责任,不会让族长遭受任何非议。”
他狠下心来:“这门婚事本就太过荒唐,是父皇强加于你我,我与族长性情不想投,就这样在一起,你我都不会高兴的。”
宿雪溪声音冷冷:“殿下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萧长泽低着头,知道,他现在像个不负责任的人渣,可是他不能再毁了雪溪第二次。
可是没办法,他恢复记忆的时间太晚了,如果再早一点,或许他可以在父皇下旨前就劝阻。
他信誓旦旦,作保道:”族长放心,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说服父皇,收回旨意。”
微凉的手指搭在萧长泽的下巴上,抬起他的头。
这张清冷出尘的脸无论看多少回,萧长泽都难以抑制地为之心动。
他摒住呼吸。
宿雪溪端详片刻,神色漠然地收回了手,“三殿下没明白我的意思,你怕是想的太多了。”
“我与你的婚约是人族和仙族的联姻,是我与人皇陛下于占星台上达成的共识,不是你能左右的。”
琼林宴前父皇确实曾在占星台上召见雪溪,所谈内容不为外人所知。
那应该才是父皇赐婚的真正缘由,但后来父皇和雪溪都缄口不言,只说是两族联姻。
时隔太久,萧长泽几乎已经忘记这回事,忘记这个可能存在于背后的,真正的原因。
宿雪溪戳破这些日子里和萧长泽之间那层维持在表面上的亲和,“这桩婚事,我原也没有对你抱有太大的期待。”
萧长泽脸色白了白。
“殿下记性是不是太差了些,七日前,你自己同我说,不愿婚后互相折磨,要用诚心换真心,我原也是答应了的,现在尚未成婚,连相处都没有过,你又来跟我说性情不相投。”
“出尔反尔,这性情的确与我不相投。”
他多说一句,萧长泽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我……”
宿雪溪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不过无妨,如此这样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但宿某要提醒三殿下一句,就算你接受不了,婚后尚需维持最基本的体面。”
这是萧长泽想要的那个凛如霜雪的雪溪,是那个不曾被人拽入红尘,拽下高台,始终不染尘埃的雪溪。
可被这样一视同仁对待着,他又难以接受。
身为族长的雪溪一直是这样的清冷疏离,萧长泽都知道,还是觉得他生气了。
宿雪溪说完好似不愿多看他一眼,低头端起桌上的烛台,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膀上滑落。
在他绕过屏风,身影即将消失的一刻,萧长泽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动作不敢太大,生怕冒犯,萧长泽拉着宿雪溪的袖子,低声道:“别走。”
宿雪溪冷声:“放手。”
萧长泽应声松手,不敢纠缠,又怕他就这样扔下自己走掉,看上去竟有几分脆弱的可怜。
宿雪溪却没有心软:“殿下还是想清楚了再来。”
萧长泽站在窗边,烛火已熄,屏风后什么也看不到,“生气伤身,族长别生气。”
已经躺在床上的宿雪溪扯了扯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的方向,不搭理他。
萧长泽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被罚站一般,低着头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沿着来时的路线,又悄无声息地翻走了。
窗户重新合上,周遭恢复寂静。
宿雪溪闭上眼睛。
被萧长泽这么一搅和,原本的睡意彻底没有。印象里的萧长泽永远都是意气风发的,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
也从来没有这样让他生气。
宿雪溪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前世他的死给萧长泽留下了太多痛楚,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心烦意乱。
活得那么潇洒自在的人,当年可以仅仅为了有趣接下婚约,重来一世有了改变的机会,会更希望换一条全然不一样的路吗?
宿雪溪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算了。
多思无益。
反正退婚是不可能的。
**
萧长泽半夜发神经退婚被宿雪溪骂走,之后数日,他又没了动静,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宿雪溪没再离开仙族,但却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牧云又和几位长老吵起来了,不知道吵得什么,牧云掷地有声说“不可能”,几位长老气的面红耳赤指天骂地。
绛夏看不下去,来了宿雪溪这里,想让宿雪溪出面调和。
谁知来的时候,发现甘松已经在了,而且跪在地上,看样子已经跪了有一会了。
宿雪溪坐在矮榻上,面前摆了一方棋盘,棋盘上黑白子交错纵横,他斜靠在一旁,一时落白子,一时落黑子,悠然自得。
绛夏下意识跪了下去,与从前不同的是,放松自得的族长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
绛夏呆了片刻,忽然想起,现在族中管事的已经是牧云了。过不了几日,牧云就会正式继任族长之位,他这多年的习惯一时没有改过来,但面前这位,已经不受族规约束了。
他就着跪下的姿势默默见了个礼,把长老和牧云争执的事情说给宿雪溪听,“族长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宿雪溪却斜了一眼甘松,道:“甘松也回去吧,我已与众长老聚星起卜,牧云继任一事已定,不会再更改。”
聚星起卜是仙族新任族长继任前必有的仪式,是向仙族守护神明问新任族长人选是否合适。
若是上上和上表示人选很好,中则意味着人选能力平平,下和下下则是不善之选。
宿雪溪当年尚在母亲怀胎时,族中祭祀,前任族长因仙族后继无人而发愁,天现异象,繁星落于母亲腹中,彼时他生父刚刚为族中之事去世,留下怀着孕的妻子,族中人大恸。
后来母亲生下他,又在他两岁时因病去世,他由族中长老教养长大,显露出惊人的天赋。
六岁时前任族长去世,遗言他继任族长之位,聚星时本该有两枚卜星的沙盘上离奇多出一枚,显示从未有过的上上上卦。
后来他也身体力行地像族人证明了卦象准确。
前日长老们怀着诸多不满为牧云聚星,得了个上卦,按族规,最差也得是个下,他们才能反对择新人选。
甘松:“可是……长老们每天都在跟牧云吵架。”
甘松说得委婉,他们吵架的内容大多都跟宿雪溪有关。
长老们觉得牧云资历尚浅,还需要多向宿雪溪学习,牧云则说他们能力不行,这点小事还需要麻烦前任族长。
说白了,长老们防备牧云不想放权,他们仍然在为宿雪溪防备牧云。
牧云一回来,连犹豫都不犹豫,就决定接管仙族,半分没有考虑宿雪溪的处境,更让长老们忧心。
但长老们首先就没拗得过宿雪溪,他已经什么都不管了。
宿雪溪:“牧云和长老们五年未见,还需要磨合,他性子和我不同,只是看上去激烈了些,也没什么的。”
绛夏定定地看着摆在桌上的棋盘。
从之前的离开七日,到现在的全不参与,族长是故意的。
他们都有私心,希望能为族长保留些权力,但这样的行为,一心只为仙族着想的族长是绝对不可能认同的。
“可是族长,你日后离开仙族——”
宿雪溪打断他:“绛夏,我日后仍是仙族中人,我成婚之后,你们就要将我逐出仙族吗?”
绛夏想也不想:“怎么可能!”
宿雪溪:“甘松,若我有难处的时候,牧云不肯帮我,你们会帮我吗?”
甘松脱口而出:“当然!”就算篡位也要帮。
宿雪溪:“那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绛夏和甘松面面相觑。
宿雪溪沉思:“还是说,其实是你们想要族长之位……”
话音未落,甘松和绛夏已经跪伏下去。
甘松:“甘松绝无此意!”
绛夏回过味发现族长是故意逗他们,有些新奇,还有些无奈,“族长。”
宿雪溪笑了,“回去吧,不必担心我,牧云会做好的,他离开太久,也需要你们的帮忙。”
两人离开后,不多时,甘松去而复返。
他的表情很复杂,像是高兴,又不怎么高兴,“族长,三皇子来了。”
三皇子对族长上心是件好事,但甘松又高兴不起来。
萧长泽站在厅中等候,水蓝色的长衫穿在他身上贵气天成。
“族长。”
宿雪溪刚到门口,就被他迎上来,微微点头,“三殿下,殿下找我何事?”
萧长泽:“今日天气不错,族长可要跟我一同去游湖?”
其实这一世的轨迹,从长瑜重生开始,就不一样了。
前世没有萧长瑜的惊醒,萧长泽邀他去游湖是琼林宴后第二日,半个月后,他才说服朝中诸多反对他入朝暮双塔的势力。
今世萧长泽只用了七日。
宿雪溪:“好啊。”
两人谁也没有主动提起几日前夜半发生的不愉快。
护城河下游连着朔月湖,河堤两岸栽着绿柳,客栈酒楼临水而建,不少文人墨客喜欢泛舟湖上,踏青时节,最是热闹繁华。
从马车上下来,宿雪溪刚刚站定,一件披风压在了他的身上。
宿雪溪微微侧目。
“河岸风大。”萧长泽解释道,低头给他系上带子。
宿雪溪垂眸,视线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而后看向不远处双人合抱粗的柳树。
前世也曾约他在此处见面,就靠在那棵树下等着,一见面就问他要外衣。
这辈子倒是想起来给他准备披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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