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梅雨季特有的潮气漫进琴馆时,林承欢正跪坐在桐木地板上擦拭第七根琴弦。冰蚕丝弦沁着水珠,在她掌心蜿蜒成银河的支流。
东厢房飘来檀香与算珠相撞的脆响,七岁的嗣源又在背《九归歌》了。
“阿姐,我的发绳松了。”
承欢抬头,嗣源倚着雕花门框歪头笑,晨光给他鸦羽似的睫毛镀了层金边。这孩子生得实在好,鼻梁挺得像琴馆檐角的风铃钉,眼尾上挑的弧度总让人想起工笔画的锦鲤。
她将冰弦挂在竹架上,手指沾了桂花油替他重新束发,红头绳系到第三个如意结时,西窗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承欢的手顿了顿。阁楼的老木窗总在雨天发胀,见星又该趴在窗边喂那些野猫了。果然,透过月洞门望去,褪了色的校服衣角正在晨风里翻飞,像株淋不死的玉兰。
“二姐又在浪费粮食。”嗣源把玩着算盘珠,第五颗镶金牙的檀木珠在他指间转得飞快,“爷爷说猫是阴物,养多了折福。”
承欢没接话。她将最后一缕发丝捋顺,瞥见弟弟领口别着的银锁片——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是沈家祖传的缠枝莲。这物件本该传给长女,去年见星咳血昏迷时,母亲却把它挂在了嗣源颈间。
琴馆的潮气渗进骨缝,承欢起身去取艾草香饼。路过回廊时,十六根冰弦悬在竹架上滴着水,像道被岁月泡发的银河。第七根弦突然无风自动,她伸手去扶,指尖触到一片细密的霉斑。
“承欢,给嗣源温的牛乳该凉了。”
母亲的声音裹着药香飘来。承欢缩回手,青瓷香炉腾起的烟蛇缠住她的腕骨,檀木珠串硌得生疼——这是见星用旧琴弦磨的,十六颗珠子藏着星图暗纹。
她转身时,阁楼传来《小星星变奏曲》的琴音,错位的音符惊飞檐下麻雀。
午膳的蟹黄在青瓷碟里颤如碎金,嗣源将姜醋碟推向对面:“二姐脸色比蟹壳还青,该补补。”
承欢握着银制蟹八件的手顿了顿,蟹钳“咔嗒”裂开的瞬间,见星校服袖口的补丁刺进眼角——那里洇着片酱油渍,形状像猎户座腰带。
“食不言。”祖父的龙头拐杖叩响地砖。
承欢将蟹肉堆进嗣源碗里,余光瞥见见星用筷子尖在饭粒间勾画星轨。母亲照例把蟹钳夹到她面前:“女孩吃这个手巧。”油亮甲壳映出阁楼窗缝漏进的天光,承欢突然想起昨夜替见星补衣时,那截腰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暮色染红晾药架时,承欢在西厢房逮住偷翻古籍的嗣源。少年踮脚去够《天工开物》的模样,像极了三岁时要她抱的样子。
“烧杯是你打碎的吧?”她抖开粘好的竞赛报名表,纸缝里还沾着星辉模型店的木屑,“见星攒了两年早饭钱才买的。”
嗣源的笑凝在嘴角,眼尾的弧度突然像把淬毒的钩:“阿姐要为了病秧子凶我?”他扯下胸前的奥数奖章掷向荷花池,锦鲤惊散的水花溅湿承欢的绣鞋。
池面晃碎的月光里,她恍惚看见去年中秋——见星用琴弦给她编手链,嗣源在旁边背《弟子规》,童声清亮如冰弦。
夜露凝在望远镜镜片上时,承欢在阁楼找到见星。少女蜷在NASA海报拼成的“太空舱”里,赤道仪转动的微光掠过腕间褪色的红绳。
“第七弦长霉斑了。”承欢递上姜茶,蒸汽在玻璃镜片上晕开星云,“得用松烟墨补。”
见星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向琴谱,泛黄的宣纸下藏着张妊娠诊断书——1998年7月15日,患者沈明玥,孕周6周,建议终止妊娠。
承欢的指尖开始发麻。她想起晨雾中悬着水珠的第七弦,想起嗣源颈间晃动的银锁片,想起母亲总说见星是“梅雨时节落的病根”。
阁楼的老木窗咯吱作响,夜风送来野猫的呜咽,像把生锈的琴弓擦过她们之间的二十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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