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后面那句话时,声音明明铿锵有力。
传到众人耳畔时却变得轻如浮云,悠悠地,听得人浑身发毛。
可能是因为郑竹暮决心要离开的原因。
余久择瞳孔紧缩,唇齿愈发干涩枯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郑竹暮。
院里安静了片刻,其他学子心以难平,继续你一言我一句地挽留郑竹暮。
郑竹暮面上严肃,但心里也是不舍得这群围在他四面八方嗡嗡呢喃的学子们。
他长叹一口气,双眸阖了又张,似乎在暗示自己铁了心离开书斋的原因难宣之于口,最后愠恚道:“够了!”
话音落下时,何逸钧已经站在了自己房间的门槛上。
垂下眼帘,在心中也跟着长叹一口气。
何逸钧与郑竹暮生活七年,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郑竹暮。
小时候刚来到书斋的那天晚上,郑竹暮还亲口向他阐明他要一辈子扶持书斋,一辈子桃李满园,一辈子冰壶玉尺。
还希望何逸钧长大后可以成为他扶持书斋的下一代人。
何逸钧进了房门,耳畔的声音小了不少。
他来到书桌前,从桌底下木盒中取出一封信,将信置于桌上,心道:“郑爷,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结果你却要我陪你一起迁居?”
这封信全程由何逸钧亲自手录。
信里讲述的内容是何逸钧因为乡思成疾而请假回家的请假条,上面写着:
扰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是缘身在书斋,背井离乡,久而不见故里,虽月月家书双鱼,年年锦书回雁,依然解不了莼鲈之念,决定归乡探亲叙旧,望郑先生批准。
落款是何逸钧的名字。
何逸钧只想回去看看邺阳郁府如今落魄成什么样子而已。
何逸钧轻抚信面,像在清理附在纸上的尘埃,又像在思虑些什么。
他原本的打算是趁着郑竹暮不在书斋时,自己将信件悄悄安放在郑竹暮书房桌上,之后便立即拿好已收拾完毕的行李搭车向邺阳城出发。
回邺阳,就应该有足够的盘缠。
何逸钧想拿着自己赚来的钱买墨竹图送给郑竹暮,为了报答何逸钧对郑竹暮养育之恩。
但是现在又发现自己已备的盘缠似乎不太多,于是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墨竹图终是送不出去了。
想起刚才听到良霖说画人脸的画手是柏羽初时,何逸钧心头又生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往堆放在居室墙角的杂物望去。
杂物摆得整齐,其中包括油纸伞、练习题、旧衣裳、烂木盒、破棉被……这些杂物都是何逸钧打算卖出去换取盘缠的。
何逸钧长大后,郑竹暮极少进何逸钧的居室,全然不知道何逸钧早做好了回家的这些准备。
何逸钧把信件放回盒子里。
院外。
一道铿锵有力的击木声骤然响起,覆盖了学子们的声音。
紧接着便传来陌生而洪亮的男子音:“门下,晚竹书斋夫子郑竹暮接旨。”
闻言,何逸钧浑身的力气顿时被抽干了,心梗了一下,走出房间。
“啊?”良霖也跟着大声道,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圣旨,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圣旨。
“圣你大爷旨。”余久择不敢让站在门内的钦差大臣听见他骂的这五个字,不得不降低语音,骜声狠气暗骂一句。
郑竹暮定定地看着立在门处的钦差大臣手中那一份木制圣旨,眼底流露出一丝讥笑意味,硬着腰板,跪也不肯跪下,冷冰冰地道:“我正是晚竹书斋夫子郑竹暮,接旨,大臣请念旨。”
“顺明帝纂承天序,皇王受之,晚竹书斋夫子郑竹暮,于建宁二十七年癸卯月辛酉日夜,领其生大言不惭,玷辱驭手,损坏轮胎,不予赔偿,顺明帝义愤填膺……”
钦差大臣念到一半时瞥了一眼郑竹暮,一字一句皆令人醒神。
余久择急道:“我不是赔了吗,门下省圣旨还能造假,放肆!”
郑竹暮道:“赔不赔都有今天,这些不过是为了抄书斋而找的借口罢了。”
钦差大臣没理会他们,继续念。
众人了然,那晚坑钱的车夫已经去告他们了,拿借口去告。
于是众人在心里默默把那位车夫的祖宗世代骂过去无数遍,诅咒车夫本人和其子孙夭折无数遍。
但在心里想的终究没说出口,谁知道万一说出口,打断钦差大臣念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更厄之事。
郑竹暮仿佛意识到今天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像是早已做好心里准备一样,神色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坦然。
郑竹暮看向何逸钧居室门口,只见何逸钧刚从居室出来,便从袖子掏出两张卷起来的薄纸,用纸边悄悄点了点何逸钧手腕。
何逸钧了然,接过那卷纸。
官兵们没注意到郑竹暮递出去的那卷小物品,井然有序入得院门,在围墙下排成一列整齐的队伍。
背对墙面驻立,纹丝不动,威风凛凛。
院外同样整齐地落下一阵足音,之后四野只剩下节奏有致的念旨声。
何逸钧往人堆里钻,偷偷埋头展开那卷纸。
结果这一展,何逸钧的思绪仿佛停滞住了。
耳畔还响着钦差大臣念旨的声音,明明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旨上讲的是什么内容。
可自己就是动弹不得,脑子嗡嗡声成一片,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
这两张薄纸分别是何逸钧将来参加乡试、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浮票和履历。
郑竹暮作为教书先生,会帮何逸钧保管浮票和履历,说好等到何逸钧参加乡试时再还给何逸钧,而现在却提前还给何逸钧了……
何逸钧心酸,心道:“这么可能,不可能的,我都跟郑爷生活那么久了,郑爷从没告诉我有一天郑爷会离开书斋,怎么可能,一定都是假的……”
钦差大臣道:“会试初日,其生舞弊,成贡士,顺明帝怒已冲冠,怜其生无过,起为郑氏,暂可赦免,纵火书斋,勘室品,诛郑氏。”
钦差大臣将圣旨后半句念完,片刻间,万籁俱寂。
闻旨,几名官兵开始进屋搜查,一人进一间。
而院里其他人仍然定在原地,无动于衷,满脸尽显一筹莫展的郁闷。
谁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耳边听到的都是真的。
余久择见此情形,顿时眼跳心惊,恨不得让时间停格,不让再这么进行下去,忍不住破口呐喊道:
“停下!玷污驭手不予赔偿是我起的头!全程因我而起因我而落,郑先生整晚没来过讲堂,郑先生哪里有罪。”
“凭什么你们会将一切错都扣在郑先生头上,有本事冲我来,我有肉给你们刨有骨给你们焚!”
余久择把自己喉咙给叱干了。
发出来的声音仿佛是从炽焰铁壁中传出来的,足以震碎苍穹,坚硬而不可催残,憾动人魂、令人起敬。
钦差大臣不禁一挑眉,缓缓收起圣旨,目光落在余久择身上片刻,眼底藏着一丝玄妙。
似乎在汇拢随时爆发的愤怒。
包括这章共19,980个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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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024.10.18原章几乎全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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