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青烟自一鼎宝相花鸟兽纹镂空铜制香炉里袅袅娜娜升腾起,自在向上飘逸浮散,在升腾至半空时,却像接触到什么凝结的存在,齐齐到达同一高度后复而向下沉浮而散。自窗户射进来的日光,慢慢镀染到室内由名贵大红酸枝木打造的矮塌、小几、凭几、多宝阁等各式家具上,各式家具上又各自摆放着形制各异雕花绘彩的器具摆件、底下铺着大幅色彩艳丽的莲花如意宝相纹毯子……
富贵、堂皇、庄严、大气。
正如歪在上首矮塌上的头发花白梳着双刀反绾发髻的老妇人王氏,虽不多饰珠翠也难掩其威严华贵,此刻她正深邃地思索着眼下子孙后辈面临的处境。
在她正对面两侧同样是大红酸枝木雕花的扶手以上,坐着她的两个儿子。
左手侧的大儿子崔兴业,面容有些冷峻,显然对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持反对意见。右手侧儿子崔兴赋,神情有些有些为难但还平静。
见母亲和二弟再次沉默下来,作为家中的长子,催兴业自认为有责任把眼下的处境再次细细拆分开,劝说一意孤行的二弟悬崖勒马及时回头。
“昨夜,太子府卢长史深夜来访,与我说了一件顶紧要之事。”
听闻太子府来人,王氏不免坐直身子,问道:“何事?”
崔兴业双手交合向母亲躬身一揖,才道:“卢长史说,圣上虽然斩了祸首舒义武满门,又褫夺了安国侯的世袭爵位,又命舒家此后三代不可参加科考,然则余怒未消,对兵部在此次事件中的态度也不满,在未来一段日子,朝堂上势必会有一场大的权利更迭。而太子知我家与舒家有亲,便让卢长史提点我,审时度势,勿被舒家牵连。这话间之意,想来二弟也能明白。”
说完崔兴业不赞同的目光再次看向崔兴赋。
“二弟糊涂,此女留于家中,简直是灾祸呀!”崔兴业痛心疾首地直指问题核心。
太子这般明示,这是在明示他家,不仅圣上就连太子府都即将对与舒家有牵连或关系匪浅的人事进行清算,崔兴业办事尚算得力,东宫在朝堂上需要他这只舌头,所以才提前只会。但并不代表如果太子知晓他收留了舒家遗孤,还会这般仁慈,那可能带来的后果。还好大哥也懂得自保,并未主动说起欣儿在自己家里。饶是来此前已在心中做好腹稿的崔兴赋,也不免心惊肉跳起来。
“这么说来,当日她落水,还不如不救。”上首王氏听罢,也不免叹息一声。
崔家不管是崔兴业的西苑还是崔兴复的东院中发生的事,显然都逃不过王氏的耳目。
“母亲,请听我一言。”事情是发生在东院,而有可能使全家牵连其中,崔兴赋终不能保持沉默。
“虽则如此,然当初程氏胞妹离开时,众人都知道有一女孩随她离开。且,行刑当日,也有人替了欣儿,此事再无外人知晓。”崔兴赋说到此处,眼神微转:“只要咱们自家人口风谨慎,必然无虞。”
崔兴业咂摸出味:“二弟是怕我卖亲求荣?”
崔兴赋不置可否,王氏却不免看了有些急眼的大儿子一眼,心中微叹。
大儿子自小也饱读诗书,就是资质还是平庸了些,不过自进了御史台为人处世手段也日益圆滑,就是太急功近利了些。当初就该在察觉到他过度亲近太子时就拉住他,争权夺势的漩涡岂是那么好出来的。只是现在已经说什么都晚了,此后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泱泱皇权下,她崔家又算个什么呢?别说崔家,连她母族王家如非有完全把握,也是不敢深陷夺嫡风波的。
她又看了看凭自己科考又被陛下亲自拔萃,现今已然做到户部员外郎的二儿子,相较于区区一个御史台知事,也难怪大儿子心急。
哎。
“弟弟不敢。只是现在二皇子权势日盛,比之当年陛下与魏王相争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子近来又遭了陛下两次训斥,都说他行事过于偏激,不念骨肉亲情,反倒赞二皇子仁义堪为表率。局势波云诡谲,吉凶祸福难以预料。我们也需要多留一些后路。”
崔兴也不屑冷哼:“太子乃嫡长正统,二皇子如何能比。”
“礼部已经在准备皇后册封大典的礼器和依仗了。”崔兴赋向着王氏躬身一揖,回道。
“什么!”崔兴业惊得自扶手椅上弹跳起来。
“千真万确。”崔兴赋肯定答道。
崔兴业却突然看向二弟:“那你有是怎么知道的?”
崔兴赋向大哥躬身回答:“内人与礼部方尚书的夫人颇为投缘,上次她去方家赴菊花宴,从尚书夫人处得来的消息。”
“那就确实属实了,看来这次陛下是下定了决心。东宫之位现在也不确定起来。”上首王氏缓慢吐出一句话。
如果杨妃得封继后,那么二皇子也是皇室嫡子,年龄又仅次于太子。如若太子东宫之位难保,二皇子继任东宫合情也合理。想到这里,崔兴业不由感觉手脚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由下而上攀腾,放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
所以,太子想要借舒家之罪而做的排除异己的事,难道幕后也有推手,目的是为了让太子露出残忍暴烈的形状?
细思极恐,凉凉的汗浸出额头。
见大哥和母亲心中都有了数,崔兴赋终于将自己的谋划说出来。
“所以,欣儿作为舒家血脉,现在既不为外人知晓,我们不如将其留在家中,好好将其抚养成人。舒家的旧部日后得知,必会顾念我们的一份义。更何况,欣儿也是是程氏的内侄女,自小与敏儿、玥儿感情甚好,就如我自己的女儿一般,如果连我们也不护她一护,咱们崔家还有亲情伦常吗?”
崔兴赋将另一件事情轻轻掩下,带回朝堂上的消息,让二哥知道行事的分寸,就够了。
“不行。”崔兴业打断崔兴赋的话,“此事万万不行。”
然后继续对上首王氏躬身道:“舒家大房有丹书铁券免于一死,虽被削了爵位子孙三代不得科考,但毕竟还任有官职,也是宗族之首,此女是舒家血脉,阖该归还舒家才是。如若不然,送她回老御史大人的程家,或是他二舅所在的台州也足够遥远,供她跻身避祸足够了。独独不可留在我崔家啊。母亲。”
崔兴赋对大哥此说法早有预料,便只轻轻说了一句就让大哥缄默:“大哥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舒家还有一个遗孤尚未就法啊。”
王氏看着已经慌不择言的大儿子,微微叹息:“二郎,万万不可让外人知道,否则不止我们,就连婵儿一家,恐怕也会遭祸。此女,就留他在家中吧。不过,得让她有个正当的身份,不能姓舒了,就改姓程吧,随程氏,对外就程是程家送来的表小姐,在京城借居几年,及至及笄嫁人,也算我们崔家对舒将军一家的报答吧。”
崔兴业和崔兴赋都想到了当年还是工部侍郎的父亲崔崇原被调遣往甘州被当时任安西节度使的舒义武救出的事。陇西以西自立国以来边境骚乱不断,当今陛下为安稳边境,设置了安西都护府,统领当地军政要事。当今陛下继位第五年,年仅十二岁的三皇子便去时任安西指挥使的舒义武麾下历练,催崇原是当时随行人员之一。
其实这么看来,他们崔家与三皇子的关系反倒比太子或是二皇子关系进的多。
但自父亲重伤不治去世后,进入御史台的崔兴业和进入户部的崔兴赋因为朝堂上各部纷纷选择站队,才有了兄弟二心的局面。
王氏发话,崔兴业和崔兴赋都不敢有违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俱都躬身应道:“是,母亲。”
而小女儿又是现任兵部尚书许知行之妻,当初是为了与各族世家联姻以求更进一步,现今多事之秋,王氏反倒希望当初自己和郎君在择媳择婿时能更单纯些。
王氏揉揉发疼的脑仁,朝兄弟二人挥挥手:“你们回去吧,让我清净清净。”
兄弟二人领命退至门边才转身出去了。
松鹤堂外的仆俾见各自郎君出来,俱都簇拥着上前伺候,也有婢女抄了小径往畅和堂和庆芳堂的方疾行而去。
待崔兴赋来到畅和堂,等在院门口的程氏便迎上前去,崔兴赋拉了她的手,安慰着轻拍两下。程氏心中微定,于自己郎君一起进了屋,挥退众人,只留了贴身心腹云信守门。
程氏亲自为崔兴赋解了外袍放置在架上,又给他揉揉肩颈,舒适的力道让崔兴赋彻底放松下来。
见崔兴赋脸色变得愈加柔和,程氏才开口问道:“欣儿的事,母亲怎么说?”
崔兴赋早知她有一问,就等她开口,然后捉了爱妻的手在手中揉捏,意味兴然,程氏轻轻推她:“说正事儿呢。”脸上却忍不住一热。
崔兴赋这才心满意足,坐直身体正色道:“母亲答应让欣儿以程氏女的身份留在家中,这下你放心了?”
程氏轻轻点头不由舒出一口浊气:“如此,妹妹、妹夫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我会替他们把欣儿抚养长大的。”她确实为此神经紧绷多日了,只是想到儿子,她眉头又纠结起来。
崔兴赋关注着她的变化,不由问到:“怎么了?”
“哎,只是仁儿,今日又来求我了。”
崔兴赋瞬间便明悟,顿了顿才道:“我们虽然能够收容欣儿,但却不可与我儿成婚。”
“我知道。”程氏黯然,她怎么不明白这个理,即使欣儿身份可以杜撰,然则她罪臣之女的原本却改变不了,以后,儿子也要出朝任职,他那么优秀、有满腹的才华,她怎么忍心让自己儿子的前途受阻呢。
“只能对不起连襟了。”崔兴赋也遗憾地说到,“好在只是口头上的约定,六礼皆未行,也算不得违约。”
程氏则想得更多,儿子神思不属的模样令她担忧:“只是仁儿好像颇动了情意,当初要是我没提前说与他知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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