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瞧着她小熊帽子里落下的白发,伸手用两指捋了一簇,几不可闻叹口气,心中除了生气,还有心疼。
凡人的寿命很是短暂,南方七宿,唯独张宿的除魔经他自始至终没想过要修复,那些个命格星盘是张宿的除魔师,哪个不是早早离世。
他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朱槿重重点头,心态倒是很好,有些打趣的意味:“哎呀,老了一岁,害你也少活一年了。”
龙井瞪她一眼,没吭声。
忽而她又着急问龙井:“师父,你能听到宋安去哪儿了么?宋嬢嬢还活着么?”
龙井闻声辨析:“活着。宋安去那个地方了,看来他还有记忆。”
“那就行……”朱槿觉得自己没白赌这一次,“就是不知道那魔物还记不记得。”
龙井毫不犹豫道:“这回若是不成,我会杀了宋安。”
通常他不会动手除魔,总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守候在朱槿身旁,听她想法,在她为难的时候做出判断,顺便给予她一些必要的帮助。
现在他发觉,朱槿主意大了。
给了她发挥的空间,学了本事,翅膀硬了,会挥霍自己的性命了。
“好,都听你的。”朱槿应和着他,知晓龙井是真生气了。
*
龙井和朱槿来到那雪岭雾凇湖前,他们找寻着宋安的踪影。
树桩遍地头颅的血腥景象没有重现,只有夕阳下的皑皑白雪和化不开的雪雾。
浓厚的雪雾之后,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形,二人都警觉起来,待能看清,发现是宋安,且确认是真的宋安后,他们稍稍松懈了些。
宋安手里抱着个婴儿。
婴儿无声啼哭着,宋安在安抚它,婴儿有獠牙,魔性外溢。
谁能想到,缆车上那些生命,便是被这个一个小小的“婴儿”杀害,吞食入腹。
走着走着,那婴儿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宋安牵着它,它踉跄而行,看得出它想甩开宋安的手,可是完全拗不过他的力气。
宋安仍旧嘴里念念有词,神色温和。
他们快来到朱槿和龙井面前时,那孩童又极速长高了,到了宋安的腰那儿,模样像个缩小版的“宋安”,它扯住宋安的手,一口咬住,想让他松手。
可是即便宋安的手腕流下血来,他仍旧死死攥紧它的手。
魔物生气说:“你想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它又抬起手,指着龙井和朱槿,像个不讲理的小孩气愤道:“还有你们!你们做了什么!居然又把我变回去了!我要杀更多的人,吃更多的同类,变得更有力量!”
说着,它脚下的雪又渐渐染黑,宋安松开它的手,改成握住它的双臂,缓缓蹲在它的面前。
雪染黑的速度慢了下来,魔物好像在等他说话。
它长得已有些高,宋安蹲下后,微微仰视着它。
魔物不屑垂眸,打量他,审视他,猜测他心中所想。
“你想做什么?”
“说服我?感化我?还是杀了我?”
“你从刚才开始就喋喋不休,劝我这个,劝我那个,你以为我能听得进去?”
“我要是能向善,你又何必舍弃我?”
“我天生就坏,因为坏没人爱我,你也不爱我,谁会爱我?”
宋安沉默了下,神色依旧柔和,向它展示出自己最大的善意。
他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它不服气说:“然后呢?”
宋安坦然:“我可以自杀,如果我下不了手,也大可以让他们杀了我,我现在跟你说这么多,不是求你向善,你的秉性就是那般,哪里是我能求来的。”
它听了更是生气:“那你还跟我废什么话?!”
“宋安,回来,回到我的身体里面。”
他喊它,宋安。
魔物诧异。
那诧异转瞬即逝后,又变成了惊恐,它再次尝试挣脱宋安的束缚,害怕又生气:“宋安,这是你的名字,不是我的!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我刚才那么想回去的时候,你死也不让,现在又是装给谁看?!”
它的声音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这样稚嫩,听着就像个发脾气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宋安不急不慢,说:“给你自己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
魔物:“给你机会?我凭什么给你机会?!”
宋安知晓它心中的刺,他诚挚道歉:“对不起,将你留在了原地。”
魔物呲牙,却没有说话。
宋安:“明明是因为你我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拯救大家,却自私自利将你遗忘了,让你在冰冷的地下沉睡下去,什么好事都让我自己占了,我才是最坏的那个人。”
魔物听后撅起嘴,是小孩不甘心,又倔强忍住眼泪的模样。
宋安继续说:“对不起,宋安。”
魔物看着宋安,手指着朱槿,情绪激动:“即便我回去了又怎样,我回到了你的身体,我变成了你,你变成了我,她会放过我吗?我可是坏蛋!我杀了人!我今天杀了很多很多人!”
宋安凑过去抱住了它,贴着它的身体,说: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赎罪。”
“因为你就是我啊……”
魔物僵硬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它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额头贴上宋安的脑袋,感受着他的情绪,它迷茫起来。
“会有人原谅我吗?没人会原谅我的……”
“没事,有我在。”
“你在……你会一直在吗?”
“会,会一直在。”
“你还会丢下我吗?”
“永远不会了。”
它的身体愈发淡薄,直至宋安的手可以穿透那虚虚的轮廓。
朱槿看见,它眼中落下了眼泪,但她又觉得自己眼花了,它到最后都没有认错,怎么会哭呢……
它在宋安的怀里消失,宋安仍旧半蹲在地上,他垂首,发丝挡住了他的面容。
龙井觑着他,如有异变,他绝不手软。
宋安慢慢站了起来,他转过身,面向朱槿和龙井。
朱槿皱眉,宋安的双眼没有眼白,十分空洞,像颗黑色的玻璃珠子。
失败了……宋安还是没有控制住……
龙井刚准备出手,空中飞来一根除魔棍,他拉着朱槿后退一步。
除魔棍十分陈旧,插在了朱槿和龙井身前的雪里,棍尾还依稀有个字。
“宋安,宋安!”
是宋嬢嬢。
“阿妈……?”他呆呆念了出来。
宋嬢嬢奋力跑了过来,挡在他身前,恳求般向朱槿和龙井鞠躬,随后转身拉住宋安的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是阿妈,是阿妈,没事,有阿妈在,阿妈保护你。”
“阿妈……阿妈……”他不停重复念着,从茫然,到有了生气,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宋嬢嬢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孩子。”
宋安慢慢地举起手来,想抱她,可想起什么,手又垂了下去,满是歉疚说:“阿妈,对不起,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拥抱她。
“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的好孩子。”宋嬢嬢和小时候一样,安抚地摸着他的头,她也什么都记得。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宋安这回嚎啕大哭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祈求着她的原谅。
当他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那眼睛已变得和常人无异。
龙井轻轻动了下手指,无形的风刃划过宋安脖子上的肌肤。
须臾,那伤口流下血来。
朱槿呼口气,回来了……
但是这性格……她总觉得以前的宋安,不会这样跟个孩子一般哭。
朱槿扭头去看龙井,眼中写了不确定,不确定宋安是不是能永远维持这样。
她变成了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就像职场中喜欢推诿责任的人,希望龙井能下这个决断,若是东窗事发,她也能说,这不是她做的。
“师父……我……”朱槿朝他笑笑,“我好没用……”
龙井明白她想说什么,轻拍她的肩膀两下,已想出法子解决后顾之忧。
他对宋嬢嬢说:“我知晓你们北方七宿的危宿,有种除魔经……”
宋嬢嬢松开宋安,拉着他的手,回身对着龙井,保证道:“我知道,我会那么做,只要宋安还能好好活着,我什么都愿意。”
“师父?”朱槿不明白。
龙井目光落在他与朱槿面前的除魔棍上,顶端上的那个模糊的字是——危。
龙井:“北方主危宿星盘的除魔师,可让魔物与其同寿,所以主危宿的除魔师最易死亡,他们最大的武器,无非是他们自己的命。”
“没记错的话,这雾凇,主危宿的除魔师占大多数,且几乎都死在了几十年前那次除魔,那之后主危宿的后辈不愿用自己的命去搏生路,宁可苟且余生,哪怕这样的人生,是依靠魔物的守护换来的。”
说这话时,龙井看向了宋安。
宋嬢嬢叹息:“是这样……都是靠着宋安……才撑到了现在……”
“所以宋安,阿妈也为了你,再最后当一次除魔师。”宋嬢嬢反复握着宋安的手,笑着看他,给他鼓励,“阿妈相信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宋安哽咽:“阿妈……”
“如果你只能活二三十年了,也不会怪阿妈的,对不对?”
宋安拼命摇头,他能有资格继续活下去,已是眷顾,怎会责怪全心全意爱他的妈妈。
朱槿低头吸了下鼻子。
宋嬢嬢觉得愧疚,只能让宋安活这些时间。
不知她有没有想过,如果宋安控制不住,那她的生命便会转瞬即逝,与她最爱的孩子一起,长埋在雾凇的白雪之下。
这也是一场赌博。
就赌这个爱,是否能超越本性。
*
宋嬢嬢践行了她的承诺,当她结完印,她与宋安的耳后都多了个玄武的印记。
龙井确认再无问题后,才带着朱槿离开了那里。
他们在雪岭之巅,重新感受到时空的承转。
朱槿一阵眩晕,张宿的后遗症,两次时空的往返,她差点就撅过去了。
周围全是游客的尖叫和哭喊,他们的亲人随着掉落的缆车离世,悲痛与伤心,是不可逆的。
龙井拥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装成普通游客的样子,等着被疏散下山。
龙井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何必给他这次机会,落成现在这副样子,就因为那个画卷?”
“也不完全是……”朱槿将帽子往下扯扯,不让自己的头发露出去被旁人看见,“因为雾凇还需要他……没了他的雾凇……其他人怎么办……”
“不过这个地方,兴许只有二三十年的太平了……”朱槿眺望这些雪岭。
龙井轻叹:“放心吧,这世上,总有后起之秀,就像你。”
朱槿低头笑笑,“师父,你这也算是夸我了吧……”
龙井冷哼一声,“夸你?呵,夸你个大聪明,敢用张宿的除魔经。”
朱槿鼓起腮帮子,心中拜托:师父……别念了别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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