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仙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刻骨入魂的眸。他怎能分辨不出——眼前的人不是幻影。
他还记得自己晕过去前受了伤,可如今通体畅然,连太久没能入睡带来的混沌也消散,喉间的血腥也早已消失,他也能够顺畅地喊出——“师尊。”
听到熟悉的称呼,苍云剑尊却未如过去的任何一次般给出回应。
他只是依旧站在云怀仙床边,一双黑沉的眼静静凝视着他。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缠的问题。
沉默。
沉默。
沉默。
巨大的,深埋的恐惧在这一刻、在这死寂的沉默中兀地爆发,从魂体深处溃散开来。云怀仙近乎急促地伸出手臂,鲁莽地抓住了那只被垂在侧身的苍白的手。
没有被躲开。
却也依旧没得到回应。
那双眼睛依旧那么看着他。
那股由来已久的恐惧已经逸出魂魄,又争先恐慌地浸入每一寸血肉。
灰眸同伸出去的手一样颤抖着。云怀仙张开嘴,却一个音节都挤不出来。于是他又狼狈地爬起身,伸出手来想要抓住眼前之人。指尖触及白袍之时猛地一滞。
——那双眼睛仍那样看着他。
云怀仙的一双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又缓缓向下,重新碰上了垂在白发边的手。只不过这次,这触碰轻飘飘的。
他又弯下腰,头与颊微颤着蹭上那只手,只不过这动作也是极轻的,皮于肉都没能相触,只隔着一层颤抖的空气汲取着熟悉的温度。
若方才的行为尚且能称为大胆,那此刻就是彻头彻尾的,惶恐的亵渎。
云怀仙不敢抬起头,眼睛也低垂着。从上面看不清他的脸了。
苍云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蹲下身,却未将手抽离。
感知到对方的动作,云怀仙也抬起头。
苍云平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灰眸太浅,其中的恐惧也一览无遗。此刻那为强撑着面无表情而被挤压发紧的颅骨,如此可笑。
可只泄露于眼中的恐惧于一个靠经验推测“人”的情绪的怪物,就如同暖春之于冬日的亡魂。
而那另一双眼却又那么深,深到空无。
“啪——”可一滴冰凉的泪却又从那只空无的眼中涌出。
灰眸猛然一震,灵魂在一瞬之间出离恐惧,喉咙也奇迹般发出了声音:“师尊?”
“怀儿,”他的师尊终于道出了刚刚那个烦扰自己的问题,“你让我该怎么杀了你?”
最不甘于沉睡的时候,云怀仙被迫做了一个最不合时宜的梦——
头顶的“仙人”们在打架,地上的凡人没饭吃。
细长干瘦的一群人缩在破小的棚屋之中。至于有多破,有多小。这些在这个梦里都显得模糊。只是夜里抬起头来——天很亮很亮。
有人死了。
有人疯了。
能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孩已经不幸地成了屋子里最小的那个。
或者说那样小的孩子,竟然能活过那个冬天。
好在又一段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新的“屋顶”搭了起来,只有太阳最盛的时候,屋里才会透进那么一点亮。
那没名字的孩子缩在娘脚边,那碗快要被装到碗里的“粥”冒着的热气格外清晰。
但那孩子最终也没能看到那汤水落入碗中。
一个高个子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衣服又白又皱,像一团寿布,作为这屋内唯一完整的一件,它又亮得放光。
高子手上还提着一条长长的东西。
孩子认不出这是什么,但它散发着奇异的惊人的香。嘴里的口水怎么也止不住,他在一阵咕隆咕隆声里抬起头——这屋子里所有的人对于自己来说都那么高,高到所有的脸都混入了不见光的屋顶之中。
爹说——“娃啊,过来。”
娘说——“走吧。”
于是那孩子就被高个带走了。他们走到了有光的地方,高个原来是个高高的挺着背的老头,那衣服原来也没那么亮。见他盯着,老头嘿嘿开口,露出满口黄牙:“小子,这是法袍。”
法袍?这个名字他曾听过,和那些什么仙师啊仙山的放在一起。至于这词具体的意思,早就被磨灭在刚刚过去的饥荒中了。
不过仙师们是人,老头是人,老头穿着法袍,法袍和仙师放在一块儿——原来这老头是个仙师。
仙师不飞天也不御剑,总在用两条腿赶路。可那小孩实在太小,即便被仙师喂了“仙丹”,依旧瘦得像个骨头架,只能在后面手脚并用的追。追啊追,追啊追,追得他完全没了空,没空去想那间已经离得很远的棚屋。
仙师只会在他追不上时回头——回头猛一顿抽。路边随捡的树枝、藤条刷刷刷落在身上,却从不落在脸上。
但自从“仙丹”下肚,肚子再也没有火烧般的痛了。于是那孩子认为这是最幸福的日子,幸福到他想追着老道赶一辈子路。
他们确实走了很长的路。
长到这路上他又闻到了十三次那奇异的香,每当这时,老仙师咧开一嘴黄牙,从那散发着奇异的香的东西中夹出一块,一丢,赏给他。
吃到第四次时,他就知道了——原来这也是肉。老仙师吃得满嘴油光,告诉他,“你就是我用这肉买走的啊!”
……
原来自己是被卖掉了啊。
之后他们又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可路总有走完的一天。
在不知道翻越了不知道多少多少座普通的山后,吃到第十三次肉的那天,他们终于站在了一座“仙山”山脚下。
那“仙山”比一路上的其它山都高,高得矮矮的他站在下头,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那高高的山上传来一阵钟鸣,却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老道拉着他上去,说要带他去见一位大人。
大人盯着他看了很久,盯得才被他咽下肚的第十四块肉开始翻涌,那人才忽地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老仙师眉开眼笑的走了。而他?大人拎着他的衣服,又带他去见其它大人。
他这次依然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回过头想找仙师,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大人”——
原来自己又被卖了。
不知道见了多少个大人,他终于被压着跪在了一座巨大的殿下。
领着他来的那位大人说:“……虽然小了点,但脸长得不错,人也安静……现在就砍了手脚,以后您就能……”
“抬头。”
随着这道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落下。
“嗡——”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从耳朵里流了出来。
哪怕耳中的血淌了半个身子,他仍然抬起了头。
殿上只有一个人端坐着,其余人皆是断手断脚、缺眼丢耳,有人的有的伤口还那么新,血哒哒哒地流了满地。
那第十三块肉仍在胃中。
绿枭往下一瞥,好像低头时视线顺便扫过一只蚂蚁,“啧,谁要这骨头架?扔去药人堆。”
那孩子只听懂了“扔”,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
殊不知这世上原来还有比快要饿死更痛苦的事。
密密麻麻的痒是日常,掀肉翻骨的痛成了常客。
他想逃。
他要逃。逃回去找仙师,找爹娘。他不要再吃肉,也可以不要再吃饭了,那样是不是就不会再把他卖掉?
直到试图逃跑的药人,像条狗一样在他们面前被活活开膛破肚。
直到他突然瞎了眼。
直到有一天,喘息之时,世界迷迷糊糊,那个在饥荒在寒冬中活下来的孩子好像要死了。于是突然开始恨——恨带他来这儿的老仙师,恨卖掉他的爹娘,恨这山上所有的人,恨那场饥荒。
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那天,他终于开始恨自己——爹娘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被丢掉的是我?
直到他的“尸体”被扔进坟洞。他就要逃出去了。只要推开身上的尸体。可他的力气太小太小。
压在身上的尸体很重,粘腻的血污不停地滴落于脸庞——他只剩下这些感官了。
他真的要死了。
直到一阵微凉的风拂过脸庞。
直到——
熟悉的阴沉的声音响起:“大师兄会不会……再也醒不来了。”
劫龙也在不远处,“小师弟,看不出来大师兄是在做梦?”
不,不是梦。
“这是噩梦,再过一刻,我们就该把师兄强行唤醒了。”
……
吵。
云怀仙睁开眼睛,入目是空空如也的屋顶。
“师兄,你醒了!”
鲜血在皮肉下咚咚咚地滚,云怀仙坐起身,两眼茫茫。
师尊在哪儿?
“我一来大师兄就醒了……”
“……”
身边叽叽咋咋的声音响个不停,却好像糊了层雾,进不了脑子。
安一隅忍不住咬上手指:“大师兄是不是傻了?”
“……师兄,师兄?”
一只手在云怀仙眼前晃了又晃。他本就头晕,这下被晃得更晕。他抬起手,用力摁上太阳穴,那咚咚作响的血流声终于停止。他才看向劫龙,喊道:“师妹……”
别晃了。
“师尊呢?”
——一室寂静。
楚昭彻打破沉默:“师尊不在云山。”
那刚刚沉寂下去的血流顿时泵得更猛烈了,咚咚咚地,像要砸穿头骨和血肉。
云怀仙又重新摁上额角。
“师尊他……什么时候走的?”
……
这次是劫龙开的口,“你去往夺灵境后,师尊便离开了云山……”
“没有再回来过。”
额侧渗出血的伤口传来丝丝痛意——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回忆。
但一定是个幻境。
毕竟师尊离开不可能不告诉他,至少从未如此。
毕竟他刚刚才在这里见过师尊。
对了,还有那滴泪……泪?
泪?
云怀仙动作一顿,茫然——
什么泪?
……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鲜血瞬着他的发间滑下,楚昭彻眸色一沉。师兄这状态,看起来好像……
他语气如常,试探道,“师兄,你问这个问题,是刚刚在这儿见到了师尊?”
云怀仙回过神,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对啊,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明明——
“没有……我也未能见到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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