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春稠站在雨幕中,思索着青衣人最后一剑送她出去时似乎仰面望了最后一眼。
她仰头,不见星斗流转,更没有皎皎圆月。
“我说,你到底是哪座山头的?记忆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时间一长就会自己忘掉的,干什么要找?还要搭上性命去找?”
飞光四仰八叉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淋着雨,无所谓劝着她。
他们妖物连自己活了多少年都记不住,怎么可能记得住过往的那么多事。
看过的电影里有过这样一句话,“曾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忘记,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可能慢慢的,就自然而然想起来了,乐莫乐兮新相知嘛,怎么能一直回头看呢?”
飞光背着他的包袱轻推搡着苏春稠,“你救了我两回,师父说要知恩图报,我帮你找,不要纠结了!”
“怎么是两回?”
飞光指着这山上茂密的丛林,道:“你不知道鬼市为什么是鬼市。”
“它下方的黑水溟渊接阴阳交界,好像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罪渊,落下去就完蛋了。传说鬼市建在它上边,青衣道人日夜不休斩杀渊中怨鬼,困在里边我肯定连盘菜都算不上。”
苏春稠长见识,她自罪渊而出,倒是没听过罪渊之上是什么。
天际的雨濛濛,山麓笼罩在一片雾霭里,依稀间有天亮的征兆,然而阴雨天实在辨不清天时。
飞光想着这一遭倒霉,没什么收获,不如早点找地方睡觉。
他掐着五指飞快算着小六壬,春微雨,辰时,值神司命,煞北,诸事不宜。
奇了怪了!怎么会诸事不宜呢!
他悄悄瞄了一眼苏春稠,这乡下来的大佬正俯瞰脚下的城市,雨水沿着她眉眼鼻梁流淌,湿漉漉的衣衫沾在身上,寻常人一定感到又潮又闷。
她反而古怪地勾起一抹笑,笑得人直打寒颤。
半山阶梯状的田地上有早起的勤快农人,戴着雨具在农田里忙碌。
“别算了,听我的大吉大利,诸事皆宜。”
飞光抱紧了龟甲,深以为这话砸招牌,却见苏春稠向那片农田走去。
戴着雨笠的农夫直起腰来,扶着斗笠向上看,灰青色的天漏着雨,他面色不善地低声叹息道:“就知道是这样!”
“道爷啊,真是有缘。”
“你才走了不到一个月,这就又回来了?”
“谁知道呢,鬼市一出来,就到了南山上,你说巧不巧?”
“巧!真是巧!”农夫应声附和,旋即瞥了眼飞光,道:“正好,这小哥衣服灰不溜秋的,行动也方便,帮个忙。”
飞光打量着这二位的关系,没看出来子丑寅卯,只知是旧相识。
望月雨夜被逼着落到一片荒山上,想不到遇到了认识的人,还没来得及高兴,未成想自己还要干苦力。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这年轻农民也太过分了,竟然冒雨来种这三分地。
他还耐心给他解释,“我盯了好几日天气预报,知道要下雨才去买的番薯秧苗,原还忧心雨水太多,今早起看小雨淅淅沥沥的,恰湿了地,土不粘,又潮湿,正好省了之后浇地得从山下往山上担水。”
人家解释得这样清楚,飞光看了眼苏春稠,白衣灰裤,脚踩老布鞋,也不是不能下地干活的装扮,干什么只叫他一个?
苏春稠果真也要下地帮忙,却听小道爷说:“鞋!还有,没你能穿的衣裳了。”
迈出去半步,她又退了回去。
飞光老老实实挽上裤脚,接过来番薯秧苗,踩到泥泞地里。垄起的土堆上已经挖好了一个又一个坑,他只需要将秧苗插进去。
不是什么有技术难度的苦力活,只是要常常弯着腰,对腰肌是个损伤。
李不寻起身锤了锤自己的腰,使唤飞光使唤得更顺手了。
苏春稠还有些过意不去,李不寻拿起锄头将秧苗坑推平,顺手将雨笠戴到了飞光头顶。
“我不用这个,我还挺喜欢下雨天的,下雨天才能长个子。”
李不寻没理解下雨天才能长个子是什么歪理,但他看着在田垄头等他们的苏春稠,干干净净的,只是青丝沾衣,肩头斑驳,简直就是俏立在雨中的一枝带露白玉兰。
他局促地用沾了泥巴的手在衣服上蹭干净,才将雨笠给了她。
“你走了这些天,李木叶一天要问八百遍你什么时候回来,今日他还没醒,也还没问我。”李不寻说得夸张,拄着锄头,看她正迟疑于要不要接过雨笠。
“我不用,你戴吧,**凡胎生病才麻烦。”
苏春稠笑着把雨笠扣在他头上。
李不寻:“我这里快好了,你等等或者先回去和李木叶玩?”
“我等你们。”
飞光霍然扭头,指着那一捧的番薯秧苗,扶着腰,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是个生手好吧,在他们南州虽然也种地,但师门哪个舍得让他下地,这一看就不可能是快好了的样子!
李不寻木着脸,先把先前的秧苗坑推平,然后弯腰插着秧苗,还不忘嘱咐飞光,“不要踩到垄丘上,更不要踩到秧苗。”
约莫有半个小时,李不寻和飞光两个人才插完秧苗,苏春稠就等他们。
烟雨痴缠,风中潮湿,她等着等着……小道爷沾满黄泥的手无意间在脸上擦了一下,青丝薄衫,黄土红颜,叫她等出来点别的意味。
养孩子插秧种地做饭无所不能,微雨天还如此勤兢,这是哪门子清静无为的道爷,该是宜室宜家才对!
一缕邪风吹过她肩前一绺发丝,搔过她心头,苏春稠回神,心下暗道:罪过罪过。
等闲暇她一定去祖师爷神像前跪香忏悔。
“走吧!”
李不寻背着锄头,往山下走去,苏春稠在他身后,双手背在身后,脚尖踢着山道上的土块,闲适安然。
飞光跟在他们身后,锤着腰,抚着空荡荡的肚皮,一脸苦相。
知微观前泡桐树花落了一地,嫩绿色的叶子抽出星星点点。
李木叶正抱着一颗花生形状的抱枕,头发凌乱犀利,撑着小花伞睡眼惺忪地就坐在门槛上发呆。
山道上下来三人,他一见李不寻,黝黑的眼珠子就噙着泪,满脸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倒南山,嚷嚷着“你又不叫我!你不要我……”
哭诉的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就看到慢悠悠的苏春稠,泪憋了回去,眉开眼笑。
最后又来了个不认得的人,小脸又皱巴成一团。
脸上神情几次三番变幻,看得飞光啧啧称奇,这是个会变脸的好手!
李木叶冲进寒雨中,一手拽住苏春稠不撒手,一边仰起头冲李不寻喊道:“爹,吃什么!”
李不寻敲他脑袋,侃笑道:“小变色龙,你这多变的模样可都叫人看到了!”
“我没有!”李木叶拽着苏春稠,急急向她解释。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
局外人飞光一时愕然,他一眼就看穿李木叶不是个人,不是人不稀罕,这一家的组合稀罕,天底下新鲜事真不少。
凡人道士种地,妖怪儿子擅变脸,还有个非人非妖的不知往事,这是什么奇葩组合,简直像二饼、幺鸡和红中,压根凑不成搭子!
小孩子憋不住事,家里来了个陌生人,他唯恐生人同他抢苏春稠,更是牢牢地守在她身边,警惕地竖起耳朵,盘问一般道:“你是什么人?”
“我也是道士。”
李木叶更警惕了,“你都会些什么?”
“占卜打卦、寻龙点穴、降妖伏魔……都会一点。”
飞光点着李木叶额头,用力戳出了一个红印子,哼笑道:“就你这样的小松鼠精,我一根指头就能算死一个。”
苏春稠看他边作势拿出龟甲铜钱,边吓唬孩子。
哪知道李木叶盯着他手中的三枚小铜钱,目光炯炯斩钉截铁说:“这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
李不寻正端了一锅面来,大概只是白水煮的面,加了把青菜,撒了点盐巴、葱花和味精,滴了几滴香油,瞧着清汤寡水的,香气却隔着锅盖直往人鼻子里钻。
飞光手上平摊了三枚铜钱,向李不寻告状,“你看看,你家孩子说这是他的。”
“道友啊,就算是妖精,也还是孩子,不自己教还是会长歪的,从小我师父就教我这些呢!”
李木叶蹬蹬跑到屋子里,拽着他小书包上红丝线成串的铜钱挂饰,说:“本来就是我的!”
李不寻瞧了眼,看着是一模一样的花钱,只不过,李木叶的是金玉满堂长命富贵,飞光的是五毒铜钱。
这差得可就多了。
他估摸着,这位道友,卦算得应该不是很准。
风水师求卦,常用五帝钱,盖因这些钱在人世辗转万千,流经千万百姓之手,才有可窥天地扭转乾坤的力量。
而飞光手中的显然不是。
但不管怎么说,李木叶做得不对。
李不寻稍训斥了他几句,自觉没人撑腰的小松鼠撅着屁股躲到一旁闹脾气。
飞光哼笑,“看在道友明事理的份儿上,不如我为你算一卦?”
“不必,没钱。”
“嗯,先欠着。”他自说自话,要给李不寻算命,“我看你的面相,该是平安富足的命格。”
飞光说完考量了一番知微观情形,没把话说死了,沉默着起卦,落地,批命。
“命交华盖,六亲缘薄。”
李不寻扯着唇角,半晌没有挤出来一丝笑意,反而凉凉地斜了他一眼。
卦算得准有什么可得意的,没点眼力劲儿的人才容易被人捅呢!
拍着李木叶让他去橱柜里取碗筷,只取了三副。
飞光低头看着自己挽上去的裤脚,鞋子上的湿泥,屈指再看指甲缝里的黄泥,忍不住为自己叫屈。
“恩人,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出不了鬼市。可这也太不厚道,一晚上心惊胆战,早上我还给你家耕地插秧,连顿饭都不让我吃,是不是说不过去?”
恩人这一称呼太唬人,她忙罢手推辞,“苏春稠,我现在叫这个。”
李道爷哪里是刻薄的人,拍拍小松鼠的脑袋,勾唇温声说:“给咱家的客人再拿一副碗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