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辰黯,半路的夏季截断了迟滞冬雪,地面水洼上清晰的倒映出天空的影子,凉风习习。
悬铃木浓绿的枝叶飒飒交响,疯叫的蝉试探开口,发出了迟暮寒蝉的鸣声。
苏春稠抱着膝头坐在涉河水边的石头上仰望星辰,大风从南方吹来,树叶上的水滴落到她冰凉的手背上,砸起了心湖的涟漪。
她打了个饱嗝,忽然出声问她身边的李不寻,“你不怀疑我吗?万一是我做出了那些纸傀,那我就是那个幕后针对你的人。”
“当然怀疑啊!”小道爷拿着展明月给的果子,半真半假吊儿郎当说:“如果爷就是那个传说故事里觊觎西越祭司的小人,你操纵纸傀来杀爷,确实合情合理。”
他狠狠咬了一大口黄杏,突然逼近,双目清澈透亮,问道:“所以,是你吗?”
甜杏的味道在浓郁的夜色中弥漫水畔,小道爷眼眉上扬,额前微微颤抖的碎发在月光河水的辉映下变成浅淡的幽蓝色。
苏春稠下意识擦了擦手背,那滴雨水早就消失不见了,但好像有什么莫名的,像是尘灰一样的东西,留下了痕迹。
她只好移开眼摇头,无奈摊手,“真不记得了。”
李不寻就笑,坐回原来的地方,半躺半靠地依着石头。
“你不知道,爷知道,不会是你。”
“怎么说?”
“你要是想杀我,哪用得着纸傀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李不寻将干净的杏核扔到河里,抚过倚在石上竹刀的锋刃,毛糙的刀刃平滑得像砂纸打磨过一样,这个女妖精,不,女神仙,就用这样一柄剑斩断了两只怨兽的头颅。
这样的人要是对他李不寻存有杀心,他怎么可能活到今天?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她能杀他千千万万遍。
李不寻心里更记挂的是西越王的故事,如果青霄玉女和西越王两情相悦,他真是那个觊觎西越女祭司的小人,该怎么办?
“突然想起来,展明月刚刚说明天要下墓,有什么事用得上爷来着。”
李不寻匆匆起身,疾步去找展明月,就是跳下石头时,脚步有些急躁踉跄。
展明月正雀跃地拿她的小本本记录已出土的文献,准备明天要做的事情。专业的人该做专业的事,显然她没有任何事要拜托李不寻。
冷不防被小道爷拉到一旁,神神秘秘的,他还心虚似的回头看了好几眼苏春稠,惹得展明月都好奇起来了。
“你学的专业是不是要整理出西越王陵出土的所有文字纪事?”
“是啊,没错。”
“除了西越王的古纪事,地宫王陵墙壁上还有壁画,你们会研究这个吧?可以的话,能不能把你们确认的西越王的历史全告诉我?”
“就这事儿?”展明月失望,旋即拍拍胸脯保证道:“这个没问题,反正史实最后都会编纂成书,成为公共资源,就是这个时间可能会久一点。”
李不寻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不需要西越古国的史实,我只想知道西越王本人的事迹。”
展明月好奇反问:“西越王哪方面的事迹?称王称霸还是治理国家?”
“嗯……都不是,个人感情生活方面。”
展明月的眼神突然就变得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起来,“难不成西越王的情感经历很丰富?还是说和你们那些玄妙非常的事有关系?”
“这个不能说,你就说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展明月明白了三分,正色道:“可以。”
“但作为交换,李道爷也要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展明月收起玩笑胡闹的语气神色,开出她的条件。
“入我梦中的山鬼之名。”
李不寻大骇惊然,他以为她已经忘记了,从南山知微观离开后就应该忘记。
“阿苏姐姐和你都说我应该回到寻常的世界中,可能这样确实对我更好。但人生本身就有不同的选择,我站在玄妙门前不得寸进,是因为我没有推开这扇门的能力。”
热烈明媚的姑娘抱着玄妙不肯撒手,其中辛酸涩然不足为外人道。
凡入玄妙中,难归寻常间。
展明月的躯壳离开了玄妙事中,魂与灵却走不掉了。
“所以你要找梦中山鬼?”
“不,我现在不想进入那扇门,但我想要这把钥匙,也许某天我会想知道呢?”
“只要名字就可以?”
“名字就够了。”展明月反问:“难道道爷知道更多?”
李不寻他还真不知道。
展明月在凉风中打了个喷嚏,搓着两个胳膊,说:“名字就够了。我立志要走遍各地重修县志,说不定哪篇县志里就记载了他的名字,。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到头来一无所获,我此生都不再寻,只做个寻常人。”
这是一个坚韧且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姑娘,李不寻被她打动了。
“易遐观,山鬼名易遐观。”
展明月喃喃重复两遍,转身缓步走入满地水镜的夜幕中。
天缺的口子漏下的雨化作照见人心的水镜,目送展明月离去的背影,李不寻无奈叹息,心底仿佛下过了一场经年的雨。雨水淋透了干梅枯枝,闷在这样一个温凉潮湿的夜间,散发着陈旧腐朽的气息。
夜半钟声响,客行青山前,闻鹤雪领了薪水工资,三人被送回阆月山下。
三人各怀心事上山,仰头就看到李木叶靠在金鼎阁的栏杆上,抚摸一只仙鹤。
青山树影斑驳,鹤声月景惊风。
“爹!”李木叶扯着嗓子喊李不寻,在看到苏春稠之后更加惊喜了,登时变作原形,爬上仙鹤后背,抱紧仙鹤的长脖向下俯冲。
李不寻大老远看着,吓得目眦欲裂,不知道这孩子哪里来的胆子,简直不怕死!
毛团松鼠轻轻巧巧从仙鹤背上跳下来,还没有装怪撒娇,就见阿爹黑了脸。
“凌道医说我可以这么玩的,只要不被别人看见,这只鹤最听话了!”
他刚说罢,就见闻鹤雪一副吃惊不已的神情。
“你你你……”
李不寻黑脸作势要收拾李木叶,李木叶吐舌头扮鬼脸,忘了闻鹤雪不知道他的身份,事已至此,他只好揪着苏春稠的衣角躲到她身后,免得挨打。
“算了。”闻鹤雪挥挥手,松鼠妖而已,李不寻的儿子能是什么坏东西,不想计较了。
“困死了,我去睡了,你们自便。”
他打着哈欠将背包往肩膀上一甩,缓缓迈着脚步踏入月色中,回头吹了个鹤哨。
李木叶等他走了,才牵上李不寻和苏春稠的手前后拉扯着撒娇,问道:“什么时候回家?”
“哎,讨债的!”李不寻敲他脑袋,取出金灿灿的金琅玕给他看,笑道:“很快就能回去了。”
这日太晚,不便打扰凌霜,第二天一大早,凌霜先来找他们了。
“不错不错,金琅玕拿回来了,咱就可以开始制药了。”
凌霜举起金色的珠子放在日光下仔细看,像一颗眼球一样,珠子里的红色的血丝宛如血管交织缠绕。
李不寻问:“除了金琅玕,还需要做什么吗?”
凌霜将金琅玕收起来,微微一笑,“不必,道医传承,不能告诉外人,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就可以。”
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抢人饭碗偷师学艺是要天打雷劈的。
正巧,他累得很,根本不想起这么大早,问询过用不上他,也还不用李木叶,索性抱着小松鼠又回到了床上。
这一觉睡得不好,他梦中一直见到清醮会夜晚的戏台子,台上的西越王、青霄玉女,一瞬间戏台子坍塌,变成地宫王陵的壁画,梦到长得和闻鹤雪一模一样的人和青霄玉女并肩而立,指责他变成了那个面目可憎的小人……
他声嘶力竭诉说着自己的苦衷,像是爱呀很呀之类庸俗的言语,可他发不出声来,像是泡在水里的溺水者,呼喊着救命,一开口冰冷的水呛入喉管,令他窒息……
黄钟大吕声煊赫震耳,李不寻不想醒也不行。
李木叶哭得跟个泪人一样,苏春稠在他床边嘲笑他,“我一来就看到小松鼠在哭,说叫不醒你。怎么回事,怕什么怕到梦里还魇着了?”
李不寻呆了一会儿,斜睨了一眼李木叶,立即将被子盖过头顶,羞于见人。
想他堂堂一个道士,见鬼降怪无一不通,怎么还会梦魇?这不合理。
“传说魇兽最惧日光,正好闻鹤雪来过,约你去游山呢,醒了就去阆月山后多晒晒太阳。”
李不寻不情不愿的起身,抱着李木叶进了盥洗室,再出来时当然变成了精气神十足的一双父子。
苏春稠捏着下巴沉思,“估计闻鹤雪还是想和你谈谈西越王的事。”
李不寻错愕,酸溜溜地说:“这有什么好谈的,要谈也是和你谈。”
“嗯?”苏春稠挑眉,绕着父子两人上下打量,得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看得出来的结论。
“小道爷,可能你自己不觉得,但你和闻鹤雪确实有种……”
她突然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种感觉,一种不知所起的信任,一些莫名无所终的相似,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所以他这酸溜溜的语调完全就是臆想,毫无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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