础州,阆月山,苏春稠过上了日上三竿才起,衣来饭来不必费心、真正闲适的好日子,顺手解一解李不寻的谜题。
长风送滴星,朦胧月,照金阁,太恬然的日子过久了,会让人心中生出些莫名的畏惧,畏惧命途多舛,畏惧愁与怨。
她虽不惧小道爷的仇怨,但既知症结所在,没道理放着宝月师父身上的谜团不管,反要等待放任李不寻的仇恨。
苏春稠不介意那些隔世追来的恩怨,万物有理,生人有序,她会解开谜题。
已知:一位九十三岁常住明州的老人,在家中还有个未成年少年的情况下执意要来础州,却在到达础州后不久就失踪了,求老人失踪的真相。
苏春稠这几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宝月师父为什么会来到础州?
她瘫坐在一片树荫下,仰面眼睛落在一片透光的叶隙,抬手指缝漏过日光,唯一的太阳射下数缕寸芒,只有一轮圆日,所有人共沐同一轮太阳,飘浮的尘埃无所遁形。
这个问题她曾问过闻鹤雪,闻鹤雪说:“探亲、访友?人世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说不通,如果础州有和宝月师父关系那么亲近的亲友,小道爷怎会茕茕踽踽好些年?
“魏观主曾提出资助小道爷,他和宝月师父是好友吗?”
“不是吧,我师父这个人虽然侠义心肠,但生意场上隔着肚皮,他和我一样,都没朋友的!”闻鹤雪不觉得这话有多心酸,自顾自说:“他和宝月师父应该也就几面之缘,不然我肯定更早就认识李道友了。”
一想到有更早认识李不寻这个可能,他就忍不住打个冷颤,再想到青霄玉女和辛羿的纠葛,不愧是老天爷,就是会安排啊!
他想的远到没边儿的事,苏春稠对她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会是什么事让宝月师父不辞路远辛劳来到础州?”
闻鹤雪想不出来,他那时候没有见过宝月师父和李不寻,苏春稠也没见过。
光阴的河流里没有新鲜事,生命这条漫长的旅途走到尽头时,人怀抱里紧紧攥着的东西根本寥寥无几。所以她知道,触动小道爷的都是些俗物。
是千层底手纳的布鞋、一整面照片的墙、一罐盛夏大暑发霉的姜茶,还有鬼市贩前尘摊主的那句话——他的徒儿身弱多灾,命不好。
年事已高的宝月师父会来到础州,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为了他家的孩子,李道安。
小道爷身世坎坷如飘萍,宿孽缠身,光是这幕后不知名操纵纸傀袭击他的人就不知身份,何况宝月师父只是个普通人,无论如何都有做不到的事。
苏春稠想,宝月师父是个普通人,小道爷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说,世上不存在什么能帮他徒儿改命的玄门法术,这是一场以小道爷为饵的骗局,宝月师父中计了。
但她一时还是没什么思绪,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抓住了,又还差一点点。
“先不说宝月师父,”闻鹤雪眉毛纠到一起打了个寒颤,“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西越王陵那只三头纸傀,还有阆月山钧天剑那里遇见的魇兽纸傀,那些是什么东西?”
苏春稠定定看着他,补上了,“特殊”的地方。
闻鹤雪紧张地抱紧双臂,“这么看我干什么,你什么意思?怀疑我们?”
闻鹤雪嘴上硬气,心里却没多少底气,太巧了。有些看似命运安排的偶然最怕是人为造就的必然。
“我还没说话呢!”苏春稠呛声回他,已然抓住了重点。
前世宿孽刻在命盘之上,岂能是指外道之流操纵纸傀的术?李道安今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算他命中带厄,历经坎坷,也还是一个普通人。
那这个“普通人”从何时起,触碰到玄妙无常之门呢?宝月师父口中的“身弱多灾”,又是什么意思?
苏春稠悔恨叹气,闻鹤雪笑她,“是不是后悔留下来了?”
“只是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另一人的命运被操控感到愤怒。”苏春稠摊手问他要手机,“教教我怎么用这个玩意儿,我要向他打听些事。”
“你不是拿到下西越王陵的钱了?不能自己买一个?”闻鹤雪连连嘟囔抱怨她,一边顺手把手机递给她,“会拼音不会?你不准侵犯我**啊!”
苏春稠对他的**倒没什么兴趣,拼音这东西她真不会,字倒是会写,没办法,只好给改成手写键盘,慢慢摸索着发消息。
闻鹤雪啧了一声,深觉这么个钟灵毓秀的人拿着这种现代设备实在迟缓笨拙。
尤其在他偷瞄了眼手机屏幕,先发的三个字“李道友”,他忍不住牙酸道:“你学我说话!”
苏春稠不理他,继续发,“你从什么时候起觉察到自己也许是个不寻常的人呢?”
李不寻那边忙着种地养猫养孩子,顺便学点道爷的基本素养,冷不丁收到闻鹤雪这样一条消息,他拿远了手机揉揉眼,差点以为看错了。
不是,他难道不是个寻常人吗?李不寻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的。
闻鹤雪虽然身负什么莫名其妙的仙缘,难道他真的自命不凡,常以为自己不算个普通人吗?
“你……”
李不寻“你”了半晌,抓耳挠腮,本来打算今天一定要锄完草的地都忘了。
苏春稠迟迟等不到回复,疑惑问闻鹤雪,“这样是发送给他了吗?”
闻鹤雪敷衍点头,“是是是。”
苏春稠狐疑地拍了张照片,又试探性地发了过去。
李不寻戴着他的草帽站在烈阳下,用微微带泥的手点开那张照片,老树阴翳,梧桐子在枝桠间摇摇晃晃,晃动了一整个天空,树像天穹翻滚荡漾的碧涛,像夏日流动的风。
这不是闻鹤雪拍的,他就是无端有这样一种直觉。
李不寻飞快地发了一排字给对方,轻轻哼着一首小调,不管草盛豆苗稀疏,背起锄头回家了。
——枇杷熟了。
苏春稠以为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很奇怪,她脑海中下意识就会想到枝叶蓊蓊郁郁的枇杷树,熟透了的金黄枇杷,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她曾和人约好要回明州摘枇杷的,但好像错过了枇杷的季节。李不寻是个地地道道的明州人,怎么会不知道果子成熟的时候?
世界本身是一封巨大的书信,当它传递的讯息本无意义时,看到这条讯息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成了最大的意义——我想告诉你我本该告诉你的,我的所有,包括想念。
苏春稠脸颊薄红,闻鹤雪努力把自己的影子往树荫下藏了藏,浑身散发着柠檬树的清香。
这两人互相心照不宣,依旧一个假装是闻鹤雪,另一个就当做是闻鹤雪,聊得畅通无阻。
“爷幼年时就遇到了这些纸傀,眉上的疤就是第一次被它们攻击留下的,不是每只纸傀都会伤害爷,大部分不怀好意,师父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但它们只缠着爷,大概是爷上辈子挖了它们的坟!”
“……那还真是辛苦了。”
所以宝月师父来到础州,是因为纸傀。
他们见过那么多纸傀了,大都是出自《河岳经》中的傀兽。那些层楼高的纸傀总还是纸做的,冰针为骨架,白纸做皮肉肌理,模仿书中妖兽的形状。
这样精巧的手艺,操纵纸傀的人最起码要有一间不会引人注目的屋子,还要有一手高超的扎纸技术。
藏木于林,隐鸦于夜是最好的做法。苏春稠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古老的职业,扎纸匠。
“你们青霄观替人做法事时,有没有遇到过比较厉害的扎纸匠?”
“怎么,你要买扎纸?我们青霄观名下就有丧葬后事一条龙,金银纸锭、金山银山、五彩马、纸扎童子,手艺挺好的。”
苏春稠:“……在哪里?”
“础州步行街啊,秦三爷开的,说起来我和李道友、小木叶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啊!”
苏春稠幽幽一叹,真巧,这个幕后之人高低得是只万年狐狸成精,还挺厉害,环环相扣啊!
“那你跟我说说这个秦三爷。”
“我还没上阆月山的时候,秦三爷已经在山下接了师父的店开寿衣棺材铺了,人有点胆小,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他和你师父魏观主怎么认识的?”
“这个我倒是知道。秦三爷以前就是个生意人,不算大富大贵,也算小富既安,娶妻有一子,他儿子比我还小几岁呢!后来听说是妖邪缠身,生意败落了,妻儿也多病,似乎命不久矣,之后遇上了我师父,我师父帮他驱邪,救了他家妻儿,他感恩戴德,从那之后我师父就成了他的大老板。”
“妖邪缠身?灾病不找他,反而找他的妻子儿子?”苏春稠试图找出其中不合理之处,“魏观主俗物缠身,似乎不是入道的人?他怎么救得秦三爷的家人?”
“你这么问好像是有点问题,但这些事我都是听说的,不知道具体情况。”
“那七年前,你知不知道和宝月师父相关的事?”
“不知道,那年我跳级读高三,怎么可能记得那么多人和事!”闻鹤雪知道她不问出个究竟来不会罢休,说:“要不你亲自去一趟?正好到了收租的时候了。”
“行啊,包租公,今天下山带我去收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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