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大雨瓢泼,黑云笼罩在阆月山顶,东方微光无法驱散暗沉的夜,惊雷在人梦中响了一夜,雨声唰唰催人安眠。阆月山上的人沉沉睡了一夜,醒来时以为天还没有亮,闻鹤雪翻了个身被子蒙过头顶继续睡。
李木叶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木门枢发出老旧的声响,他像只动物一样用力嗅了嗅,鼻息间能嗅到潮湿的气味,像雨后林子里蘑菇冒头的感觉,是木头腐烂的气息。
他撑着小花伞跑到青霄观连接主殿和侧殿的廊桥下,眼看着狂风卷起雨霰,白色水尘打着旋被风吹散,又落到人面上,飞溅入眼中,冰冰凉凉的。
另一位起大早的人手打拍着嘴巴打哈欠,问道:“不是说好就当不认识,一大早叫我起来干什么?”
李木叶矮这人半截,不得已只能仰视他。说真的,他一直有点怕这人,但现在别无他法。
“我爹他没有回来。”
这人的哈欠收到一半,手还放在唇边,久久没有抽离,像是在掩饰笑意,但又觉得这样幸灾乐祸不太厚道,强行挤出一抹沉痛的哀伤。
“那真是太不幸了!”
李木叶不是从前那个三两下就能被骗得晕头转向的小傻瓜,知道这人没安好心,于是面无表情又加上了一句,“爹他在研究掠神阵,阿苏姐姐也没回来。”
这人陡然暴怒,雨声似乎更急促了,惊雷中骤然多了些窃窃私语声,某种借助风和雨水传递讯息的秘法。
李木叶震惊,仿佛在看什么老古董。
他爹这么穷的人都能买得起手机,这人不穷吧,怎么还要靠秘法来传递讯息?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人道:“人类创造的科技文明光辉璀璨,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雁过留痕,有些东西还是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雨幕遮蔽黛色远山,风雨的来信果然像滴入水镜中的雨水一样,泛起几点涟漪后消失无踪影。
灰色幕布下低语声声,“掠神阵是你给的?我没有让你借李不寻的手杀她!”
——没有吗,那为什么故意设计让李不寻仇恨她?
“李不寻算个什么东西,我只想让他们互相埋怨、互相怨恨,再无情分!”
——长枪刀剑,情天恨海,不算没有情分吗?
这人一次次借雨幕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对话,可任由怎么问,对方都没有再答复过。
想过尽力杀掉对方,怎么不算互相怨恨?而情与怨共生依存,他们不能毫无芥蒂相知相许,甚至会想方设法下杀手,还不够吗?是这人要求忒多,太挑剔。
雨水密匝匝砸到地上,水中倒影着破碎的青霄观,观中仙人冷眸无情,旁观凡尘。
“你想想办法把他们接出来好不好?”李木叶拉着这人衣角恳求,“爹学了掠神阵,你不在乎阿苏吗?他们都困在那条深渊里了,你想想办法!”
“小松鼠,你知道掠神阵是谁所创吗?”这人蹲下来,双手自然放在膝头平视李木叶,无情笑道:“掠神阵开启的条件苛刻,就算你爹他能学会,也绝达不到阵法开启的条件,所以她不会有事。”
至于李不寻的性命,从不在考量范围内。
“掠神阵是做什么的,有什么条件?”
“掠神阵能够做到弑杀神灵,它本来只是一个封印术,要三样祭品,人族、妖物、仙人,阵法一成,祭品必亡,但仙人已绝迹,此阵是万万不能成的。”
所以你该担心的不是她,而是你爹。
李木叶眉头蹙到一起,小声道:“她不会真的伤害我爹。”
苏春稠不会伤害李不寻,这是只有李木叶会相信的事。
就连鬼市封闭受困于此的李不寻都不相信。
黑水如云盖顶,火舌燎遍鬼市街巷,传闻中鬼市主人厌恶雨天,原来并非仅仅是厌恶。
鬼市自冥渊畔建立,这条不知纵横多少广袤无垠大地的黑色深渊,倾注了满渊的不知是水还是火的东西。天空落下的雨水助长了深渊巨浪的翻滚,零星的黑气沿着鬼市打开的人间渗透出去,每逢雨天青衣道人才不得不关闭鬼市。
换做往日青衣道人会挥出他那断雨隔江的一剑,但今日他手中无剑,在好徒孙绘的掠神阵下步履维艰。
掠神阵并未顺利开启,李不寻并不意外,三祭三位,苏春稠占仙人位,他占人族位,祖师爷勉勉强强能占妖物位,但一缕残念没有身躯血肉,当不了祭品。
他苦笑着和苏春稠被迫身坠不见天日的冥渊地底,被水包裹、被火吞噬。
这是连死亡都要搁浅的地方,极目只能看到幽深的灰蓝色。
黑水冥火包裹四周,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开裂,他负伤在其中滚了一遍,又痛又冷,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
苏春稠走到他近前,右手轻拍他后背,试着渡过去一点灵气。李不寻挥开她,只顾着喘息,说不上话来,心里委屈又恨恨想到,这都下死手了,我的死活不用你管,还来安慰我做什么!
她拍过的地方依旧是冷冰冰的,神奇的是,竟然化解了这种极度紧迫的窒息感。
等他缓过来劲儿,抬头环顾四周,瞬间一愣。他们正站在一片黑色的砂砾上,眼前分不清是波涛焰浪,深处朦胧几点星星点点亮光,泛着白色的光晕。
苏春稠抛木剑到右手,左手抬肘格挡,横剑身前说:“小道爷,我们的恩怨暂且搁置,接下来你可能会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需要你我联手合力才能顺利离开。”
李不寻心道:鬼市下是这么个鬼样子已经够稀奇古怪了!
她话音刚落,黑潮向后退去,海市蜃楼一样的景观浮现在眼前。
各种奇形怪状的妖物与兽类从黑水中钻出来,幽蓝之境变成一片浓重深沉的暗。
黑色的大蛇乘着巨浪,吐着信子大口吞噬白色的光芒;生有双翼的飞虎踏着燎原的火和黑蛇打斗;三头的熊生有黑色鳞甲,脊骨处开裂,翻裂的血肉腐烂散着腥臭。
火焰从天际坠落,白色的光芒始终漂浮在这片黑渊的上方,下方翻滚着的生灵像绵延万里的山峦高峰,它从水底探出头,百丈高的身躯仰天痛苦地嘶吼。
水面蒸腾出蒙蒙雾气,李不寻忽而有种灵魂被烈火焚过的感觉。
李不寻声音打颤问:“这什么地方,是真的?”
“罪渊,青女以神灵身躯血肉开辟的新界,这些妖物和兽类非真非幻,将生将死,应是残留的影像。”
李不寻吃惊不已,“罪渊入口不是在西越王陵下吗?”
“罪渊不该有入口,那里只是被撕裂的界门。”
忽而天穹崩,山岳裂,一名染血的人影自白光中骤现,或可说她一直都在。
从身形能看出是一名女子,在这一片暗色天地间,唯有她身上有光,唯有她是有色彩的,哪怕是浓稠的血色。
女子的青丝如瀑逶迤到黑水之中,手中挥着一柄长剑,剑尖却指向岸上的方向,隔着很远,她的面容被血和灰雾挡住。
背后的妖物与兽类盘桓在她四周,啃食着她的血肉,它们啃得很慢很慢,像是人界小女孩对亲手养大的几只宠物的纵容,放任它们伸一伸爪子,适当地拿自己来磨牙。
而鬼市的主人青衣道人则站在她剑尖朝向的一侧,身旁簇拥了无数透明的人影踏在火海浪尖上,那些连魂灵都不算的东西根本没有丝毫意识,但其中有一位例外的。
一道高挑的透明影子向着李不寻和苏春稠的方向挤眉弄眼,仔细辨认还能看出来大概的相貌轮廓。
“你是贩前尘的那个!”
李不寻惊道,惹得那摊主从浪尖上走下来,踩到沙地上。他的身影渐渐凝成实体,还是那身袖子和裤管都短一截的装扮,穷酸气扑面而来。
“介绍一下,我是谢东流,曾经是人族,应该早就死翘翘了,从前有人尊我一声‘舍心道人’。”
苏春稠垂眸,目光紧盯那边的鬼面的青衣道人。他似乎只是个旁观者,可面具下的眸光又仿佛带着沉沉的哀恸。
谢东流抱臂环胸嗤笑,像是看不惯她的装模作样,和苏春稠说:“你应该清楚,时间对残念而言没有意义,因为他不是真的。”
海上女子被妖兽蚕食,她分明有与这些妖物一较高下的能力,却甘愿如此。
李不寻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苏春稠是从罪渊走出去的,她以为那些不重要的记忆并未彻底遗忘。
谢东流冷笑,“李衍的残念在此看了上千年,残念记住了这些,明明已经变成假的了,他却还是不许所有人越过这条冥渊界限,这是个又痴又傻的蠢货!”
祖师爷是个痴心的蠢货这事儿不是件应该被人耻笑的事,李不寻冷嘲一声问谢东流,“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我更幸运一些。”他指向那些黑乎乎的妖兽,满眼怜惜。
李不寻不解其意,看向那黑水之下,潜藏了足以令四海翻腾数目之多的妖兽,心神不设防,被这个谢东流用力一推,推入了黑水中。
苏春稠一直防备着谢东流,眼疾手快拉住了李不寻,但还是晚了。
李不寻涉过黑水半步,海上的血衣女子手腕倒转剑锋,雪亮的剑光照亮了她的眉眼,本该上岸离开的李不寻愣神,缓缓转头看向了苏春稠,神色复杂。
苏春稠轻叹息,低声问:“看到了?”
李不寻歪头笑得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没看到,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小道爷,她不允许人族踏入这条冥渊,来者皆仇敌。但你眼前看到的只是李衍残魂的映射,并非真实。”
苏春稠皱眉,看向那青衣道人,语速飞快和李不寻说:“我先前并不能确定这里一定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但幕后操纵你此生命运的人绝非此世开始谋篇布局。我之存世时日太短,人族灭万法后那些痕迹都无处可查,原想着引蛇出洞,但事已至此……”
李不寻打断她,幽怨道:“你该早告诉我的,省得我研究那什么掠神阵,还白得一身伤。”
苏春稠怔然,旋即笑道:“下次一定提前告诉你。眼下要做的就是战胜她!”
“残魂印象中她有多强大,实际上就会有多强大。”苏春稠看着那个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认真给出建议,“小道爷,光想着战胜她不够,要想着杀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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