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这种生物存世的时间比人族多了上亿年,一直这样渺小脆弱,宛如沧海一粟。
它们扇动透明的翅膀,明明朝夕可亡,又能神奇地将族群绵延下去。
李不寻打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上天下海打得过神仙妖魔,败给了一只蜉蝣。
失去意识他前听到苏春稠喊他的名字,他拼力想回应她,安抚她,让她不要担心,伸出的手徒劳垂落。
李不寻心想,完蛋啊,被一只虫子吓晕过去,会让人笑死的!
带着这样羞耻难言的心思,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眼前似有天光照入,他睁开疲惫的双眼,停留在一只水缸边缘上,俯身饮了一口清水,微微扇动翅膀。
等等,翅膀?
李不寻脑子宕机了一会儿,好像是反应过来了。
他临水而照,左右动了动,确认了一件事,他变成了一只蜉蝣。
这是梦吧?再不然是这只蜉蝣的记忆里?
怎么回事,罪渊下魇兽编织的梦境吗?还是他又落入了谁的圈套里?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是蜉蝣一生,想必不会很长。
李不寻放心后,四下看了看,想要确定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在什么地方。
老旧的土屋茅舍,篱笆院墙,踩实了的土地,院子里有一丛竹林,种了两棵泡桐树,养了几只鸡鸭。黄昏时分,夕晖穿透云彩,一层叠一层洒在竹门草舍,清幽雅致也难掩落拓。
落后的地方,贫穷的人家,李不寻想不出来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人家,再不济也是土坯石砖房舍,难道是扶贫撂下这一家了?
他想不通,就见几个孩子嘻嘻哈哈从院子外跑了进来,两个男孩一个姑娘。
最大的男孩衣裳最齐整,约莫有十四五的年纪,粗布麻衣,褐衣短打,袖口和裤脚略长一些,手里提着油纸包的点心零嘴小跑在最前。
他身后跟的大概是他妹妹,和他年纪相近,一身浅蓝色布裙,青丝用一条蓝布绳绾住,抿嘴笑着,扭头对最后那个更小的说:“哪天大哥再去挖草药换了钱再给三郎买大风筝好不好?”
行三的孩子看着比李木叶要懂事了,身上的衣服易磨损的地方都打着补丁,约莫是家里哥哥穿破旧的衣服,他倒是不在意衣裳穿着,一听到大风筝眼神亮了。
“二姐说话算话。”
这孩子精瘦壮实,一看就是灵巧好动的人,不知道去哪里疯玩回来,渴到不行,跑到水缸边,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瓢子起落,身化蜉蝣的李不寻被激起的水花砸进水中。
于蜉蝣小虫而言,不亚于迎头一阵泼天巨浪,灭顶之灾。
窒息感压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捱,只是蜉蝣太弱小,李不寻确信他要死了。这个时代不是他身处的时代,这个世界也许是梦,也许是真实。
不,李道爷心里憋着一口气,这样逼真的场景有另外一种解释——他穿越了,穿成了一只蜉蝣。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死翘翘了。
能回去吗?李不寻期待地迎来第一次死亡,很不幸,没有回去。
第二次,是一只趴在窗前泡桐枝叶上的蜉蝣。
这户人家实在是穷得叮当响,家里做木匠营生的,左邻右舍有凳子桌子坏了的,都会找这户人家来修,却是他家的母亲去修的。
父亲从未出现过,多半是已离世了。
蜉蝣最多活三日,李不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死了好几次,幸而蜉蝣的死亡没有那么难受,习惯后就像趴在花上睡了一觉一样。
他花了一月的时间断断续续间摸清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一户怎样的人家,为什么偏偏要看他们。
南方一个县辖的小集镇,叫落羽镇,镇上人家大都有农田,没农田的是官府登记的有手艺的人家,烧窑的、做木工的、开饭馆的……
可巧,这户人家也姓大姓——李。
李木匠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好木匠,刨的木花可以和飞虫的翅膀一样薄,可惜,后来莫名其妙失踪了,邻里们说,他十有七八回不来了。
顶梁柱回不来了,家里四张嘴不能吊着,李木匠的妻子拿起他吃饭的家伙,自然比不得李木匠的手艺,但她嫁过来十几个年头,看着也学了六分,就这么养活三个孩子磕磕绊绊长大了。
李家的三个孩子没有人喊他们大名,都大郎二妹三郎这样地叫,李不寻一开始还不习惯,后来磨耳朵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李家大郎没有继承木匠的手艺,跟随落羽镇上一赤脚大夫学医辨草药,号脉号得时灵时不灵的,倒是时不时能换点碎钱。
半大的少年,也该为今后打算了,李大郎可倒好,总攒不住钱,陋室破屋,家徒四壁,每天傻乐呵。
钱都去哪了?要么买了点心零嘴荤肉,给一家人解馋补身体,要么给二妹买了首饰彩线,五彩丝线编织成丝绦比街上卖得还精美,再要么就是给了李三郎。
李不寻时不时攀到李三郎的肩头摸清了这一家的情况,略有艳羡,艳羡之余就觉得这小子有点不识好歹。
李三郎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上飞着五颜六色的纸鸢,左邻右舍的孩子绕着长长的河水畔,嬉笑玩闹。
他年纪还小,看到别人有自己也想要,这不过分,李不寻一开始并不在意。
但无论如何,李不寻暂时都没办法回去,也只能认命地跟紧他。
小三郎和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太能玩到一起,他以为是因为穷困,但穷惯了的小道爷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更羡慕嫉妒他有人疼爱,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如今身为一只蜉蝣,当然没办法传达言语,可李不寻能怎么办呢,他就是想说,不吐不快。
“你娘亲气血不足,看着有些旧疾在身,你哥估计就是因为这个跟着大夫学医的,他们两人赚的将将够家用,你二姐编的丝绦废力废眼,也卖不了多少钱,为了你想要的风筝,他们都得更辛苦。”
李三郎拿着木棍在沙土上画了一个风筝纸样,似模似样的。李不寻夸了他一番,又损道:“还木匠家呢,风筝又不难,自己扎一个不行?”
李三郎趴在地上,嘀嘀咕咕画了几条线,“和宋先生的书里记载的木鹞不一样,回去和二姐说,不要买风筝了,自己做个木鹞……”
视野被一片杂草挡住,小少年的肩头草长莺飞,渺小的蜉蝣得费力飞上草尖,借迎面的风吹弯劲草的腰,看他画了什么。
一只风筝,一根风筝线,还有一条标识风向的线条,甚至连规和矩的角度长度都考虑到了,忽略受力不平衡这一点,这几乎就是个受力分析图!
显然这是错误的,无论受力分析还是试图画出风的大小和方向,都是错误的。这个时代,风是神灵和上山人的馈赠,不应该是这样一条线条。
总之,李三郎像个格格不入的小疯子,也或许是个小天才。但李不寻抓紧飘摇的草叶,内心复杂狂乱,恨不能仰天将所有的震惊宣泄出来。
这什么破小孩,浪费感情!
复杂的心情在见到李三郎手搓出的“木鹞”之后攀升至了高峰,将竹子劈开削光滑,用火煣弯曲,做成木鸟的形状,尾翼长很长,几乎已经是投掷式模型滑翔机的模样。
很像,但毕竟还不是。
李不寻差点以为这个时代已经很靠近他所身处的时代了,事实上,应该也不是。
一只蜉蝣不会影响到小少年日复一日的成长,他不理解他做的木鹞为什么飞不上天,也不理解纸糊的风筝为什么能飞上天,只能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
他不要买风筝了,就学着做风筝来换钱。因为实在画不出漂亮的图案,他卖得很便宜,即便如此,也差点没有赚回本钱。
风筝砸在了自己手里,李三郎郁闷不已,被他家中兄姐敲着脑袋笑骂“呆瓜”。
“你见过哪个傻瓜在入夏后牵着风筝线奔跑在田野上?”
草长莺飞二月天,东风又一春,可春时哪有那么长。
死了不知道多少回的蜉蝣数着两次月圆月缺,河堤上一个放纸鸢的孩童都没有了,而李家三郎才做好了十几只风筝。
等他吆喝着卖风筝的时候,年轻气盛的小哥姑娘们早嫌春衫沾一身汗,不如打赤膊的夏布来得清凉爽利。
李三郎揉脑袋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嘿嘿一笑,“收起来收起来,等我向宋先生学一学丹青,秋天再卖,保准翻两番。”
于是李不寻就对那位一直来不及见的宋先生充满了好奇,听起来就是个学识渊博的老夫子。
——呃,他又搞错了。
李三郎宝贝似的抱着他的木鹞和书,穿过落羽镇中心的一棵老榕树,转角拐进一条青石巷。
两侧院墙高,巷中不见日光,青苔爬满石壁,宋先生就住在巷尾,门口栽了一棵老槐树。
老槐下一名黑发如鸦的玄衣中年人,他只用一支木簪束发,唇下多须髯,广袖缚带,仙风道骨,风过槐香簌簌,仙人飘飘欲归去。
李不寻见过真仙人的,对这沾了俗气的降谪尘寰的人倒不觉得惊叹。
谪仙人开口,笑道:“阿衍来了。”
李三郎应声。
李不寻一愣,仔细确认过,他说的是,阿衍,姓李的,叫“阿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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