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中,小朵一口森然的白牙被突然而至的闪电照的雪亮,闻人观也看见了,惨叫声和惊雷一个比一个响。
萧璁飞身来到他身后,提着领子拉起他往下软的躯干:“被疫鬼寄生的活尸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这时候让它跑了往后更是大海捞针,用封元索套住它!”
孩童的嬉笑声在葱茏的枝柯里响着,闻人观天灵盖已经要飞了,凭本能使出吃奶的劲把封元索掷出,一次两次,然后突然一愣:“中了!”
萧璁:“稳住。”
他并起双指,袖中拍出一道镇恶符:“万邪辟易,妖不留形,去。”
闻人观的手指几乎被封元索勒出印记,总算看见一团白光罩住了小小的人影。
下一秒,一道身影突然不知从何飞出,手起剑落。这一击恨不得把毕生力量都砸上,封元索绷紧到极致,瞬间丝线断裂,弹回匣中!
嬉笑停止了,几息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恐怖的咯咯声。
二人惊异看向来人,那个相貌平庸的姑娘,哪哪儿都不突出,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可她身上的鹅黄色道袍和眉心印记分明是成阳派弟子的标志。
少女仓皇朝树上牙咬的吱吱响的“小朵”道:“阿姊来了,没事了,快下来。”
闻人观小声:“姑娘,她已经……”
少女置若罔闻,好言没劝成,转而立起眉毛:“李木朵!想挨揍吗!下来!”
萧璁拿不准这成阳派弟子有什么心思,悄无声息地跟了几步,盯上她的后颈。
被疫鬼感染的人皮囊上大致还是原样,内里已经不算个人了,“李木朵”更是已经被附身。她要是在这慈悲泛滥……只能一并杀了。
树上的小朵磨了会牙,终于有点怕地抱住树干,想一点点蹭下来。刚落到一半,少女埋在阴影里的眼睛突然一亮,朝她当胸拍出一道符咒!
变故突然,连萧璁也一点没预料到。李木朵的胸口喷发出一股浓黑的血雾,瞬间啸叫起来,接着以一个绝对非人的姿态和速度向后翻去,眨眼消失在了夜色中。
鬼叫声渐行渐远,很快也听不见了,这姑娘肩膀颤抖了一会,终于有了点哭腔,片刻后又自己憋了回去,两手一抹,转头对他们道:“我叫李水星,成阳派弟子,成阳山三村遭疫的事情,就是我偷了掌门的钤印上报的。”
李水星眼里仍有水光,她强睁着眼皮不让它掉下来,好像眼珠本来就那么亮,大约是知道自己这样不太好看,李水星没再解释自己和小朵的事,开门见山道:“你们就是仙律司派来的……大人?”
他二人根本不算仙律司的人,自然也不能佩仙律司的衣饰,只揣了崔怿给的印和官符,面相又年轻,又带着小孩和畜生,成分复杂得魔幻。一边的闻人观知道自己是个“野鸡”大人,刚结结巴巴地要解释,萧璁却按住腰间的传音符,先声夺人道:
“我等奉崔怿崔副使之命援护成阳派,先前也与掌门看过文书,上山三日以来发动传音符不下十次,成阳派为何不接?如今你又先手放走了疫鬼,是想挑战天枢阁律令吗!”
李水星果然被唬住了,顿了顿:“我并非成阳派派来接应的,而是伪造上报文书暴露后,被扔进结界里的。至于放走疫鬼……也不全因为它寄生的是我妹妹,这只疫鬼……不寻常。”
闻人观:“怎么不寻常?”
“妖书里说,和瘟疫有关的鬼怪其实只有一种,只是阶段有所区分,最低级的就是和草木差不多的‘疫婆’,吸食的人多了会变成疫鬼,再往上会变成有灵智的疫仙……这几个村子一开始遭遇的确实只是疫婆,今年收成不好,仙馔凑不够,于是有村民上山打猎,感染了疫婆带回村里……”
“仙馔?”萧璁甚至不确定是哪两个字。
李水星呼了口气,问:“你们是哪里人?”
“洞庭。”闻人观答。
李水星:“怪不得,洞庭富饶,又在州府腹地,奉春县在深山老林,坏年头饭都吃不上,平民和一般的修士都苦哈哈的,没人管,也管不起来。天枢阁是有规定当地宗门护佑百姓的律令,但在我们这,修士坐镇地方,是要定期来收村民的‘仙馔’的,有下山除害的活计,还要另收钱财。”
闻人观讶异道:“这,这不像话吧?就没有人往玄察院告状吗?”
李水星瞥他一眼:“每个村子都交,每一年都收,所有人都这样,能怎么样呢?”
她垂下眼皮:“而且……这些财物说不定有多少最后就是流进了玄察院的口袋。”
“我是李村人,被派来探查时,疫婆已经感染了小半个村子的人,马上就要变成疫鬼了……那也不过是几十个人的血气,这太快了,绝对不正常。我查明情况回宗禀报,可长老以这几个村子尚未上交今年的‘仙馔’为由拒绝派人。”
“不得以,我偷了钤印伪造书信,绕过玄察院直接递到来视察的仙律司副使手里。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发现了,掌门盛怒之下把我扔进了结界。不过这几天时间,村里的东西已经从疫婆变成了疫鬼,刚才看上去,甚至要……更进一步了。”
“我在村中潜伏的几天时间,它已经换了许多宿主,每换一次宿主,疫鬼的能力和灵识都会变得更强。最开始只是单纯地模仿周围人的行为,后来甚至能根据宿主的身份做出变化,似乎越来越聪明了。李木朵跟在你们身边时,是不是和那小丫头跟照镜子一样,总是玩一样的游戏,做一样的动作?”
没等人发毛,李水星沉沉道:“她小时候被猫挠过,平常有猫靠近一丈内,立刻就要尖叫起来了。”
“我刚才阻止你们,一是怕它再次换主,二是借机打了一道符,把它和李木朵的肉身……绑在了一起。”
又一道闪电劈过,尾巴遥遥落在远方山林曲折的边线上。萧璁突然问:“你不知道自己伪造文书的事是怎么被发现的,证明成阳派发现端倪在仙律司给出回复之前。文书上写了什么?”
“我把我知道的全写上去了。”
狂风刮过,李水星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我冒用掌门的口吻,写了妖祸始末,写了不出半月村子已经空了一半,写了成阳派势单力薄难以压制……”
她每说一句,萧璁的眼睛就晦暗一分,到最后,他与闻人观对视了一眼,后者的神色已是万分不敢置信。
李水星注意到了他们的异样,不知怎地通了灵光,仓皇地试探道:“你们……难道,仙律司那边……你们知道的不是这样吗?”
闷雷终于重重地砸在山头,震得人耳鸣目眩,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暗无边际的夜空里劈头盖脸地砸下。
*
轰隆——
西天的云层里仍有电光在闪,陆洄被雷声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燕都的空气鲜少这么潮湿,乍一醒来,胸口的旧伤又痛得他再也睡不着。陆洄缓了半晌,披上外袍推门出去,遥遥看着西郊望山也被遮在暴雨和云雾后,只有黑压压的一团。
玄武骨坠得整颗心沉坠不已,今天不知怎地格外难捱。左右睡不成,他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捏手算了一卦,小凶。
这下陆洄反倒不信邪了,又在腰间摸了摸,好容易凑出三个铜子儿来,还没想明白怎么问,有人突然在雨里说:“你装神弄鬼的搞什么呢。”
三枚铜钱被吓得一抖,全数落在了地上,都是反面,大凶。
陆洄面无表情地伸手想捡,腰都没弯下去又不动了。他借着收手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扶了扶心口,冰凉道:“这卦的意思是我早晚会被你吓死。”
公羊洵咧了咧嘴,大喇喇站在雨里:“你孟先生是皇上亲口过问过的公主门客,我一个半吊子郎中,哪儿惊得动呢。”
“公羊彬怎么样了?”陆洄没理他的风言风语,斜眼瞧他猫下腰。
“老样子。”公羊洵浑不在意,毫无风度地去捡他不要的铜钱,“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就是个冰凉的玉坨子,看不到三魂六魄——估计得抓到那小妖孽才能知道他神魂的下落。”
“公羊彬是江南悬案的关键证人。”陆洄本来想说证物,临了改了个称呼,“你能把他扛回自己家院子已经算公主开恩了。”
郎中把三枚铜板在衣服上擦净了:“但我记得大长公主不是最讨厌修士么?怎么还专门给你在燕都弄了个院子?”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陆洄不想给他解释,又觉得他锱铢必较的穷酸样有点可怜,耐着性子说:
“天枢阁规定历任阁主需由北天出身的宗室子担任,除了血脉,说到底是为了制衡。皇帝是凡人,要想维持对天下玄门的控制,必须有这样一个角色。可是这几年过去,北天的玄武骨没点名任何一个宗室子弟入山修炼,更别提继任天枢了。”
公羊洵:“万一是因为你没死透呢?”
陆洄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玄武骨金口玉牙,如今哪怕想从宗室里硬拉一个倒霉孩子过来也名不正言不顺,长此以往,皇帝坐不住的。”
“管他呢。一年多了,我是快坐不住了。”公羊洵道,“你就非要等到天阙试?”
“不信自己算一卦,另挑个良辰吉日去。”陆洄一脸冷漠,“又不愿动脑子又不愿动手,你以为像捡钱一样,合该我当冤大头?”
“呵。”公羊洵快活地在雨里抖了抖脑袋,随口问:“天阙试将至,你那放养的徒儿也该回来赶考了吧?想不想他?”
“……”
电光一闪,公羊洵骤然看清陆洄死人似的脸色:“我又哪惹你了?”
陆洄不想搭理他,回身往屋里走时,不知怎么先看见了桌上摆着的药匣。
这是平时萧璁带在身上的,用了很多年,老旧得不行。人已经被他扔出去磨砺了,药匣本来也更换个更合适的。目光擦过药匣上经年的刮痕和破损,陆洄眼皮一跳,突然问公羊洵:“他去了奉春之后呢?有别的消息吗?”
公羊洵:“没有消息啊,后来听说这苦差事是仙律司副史崔怿排布的,闻人家那傻蛋走的时候还乐颠颠地以为入了高门呢。”
“崔怿?”陆洄心里一紧,飞快回身盯着他。
公羊洵这王八蛋可能连天枢阁有几个司都搞不清,但陆洄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先前不好的预感,雀灵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连滚带爬地窜出来,落汤鸡一样叽里呱啦叫了几声,陆洄明白过来,立刻被心口的剧痛砸中脊骨,差点弯下腰。
人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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