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三林巷街口有个火神庙,庙年久失修,屋脊上都长小树苗了,一个香客都没有。
楚秋山抱剑在门口蹲着,火神庙院里只有个盲眼老妇,拉磨似的一圈圈扫地,眼睛看不见,话也听不清。她一会看着地上一圈圈转的落叶,一会看看头顶随风摇曳的小树苗,等得要睡着了,终于有人在身后问:“我添两个油钱,来日修修屋顶吧。”
楚秋山回头一看,陆洄从袖中伸出手,往香炉前扔了几个碎银子。
他就这么形单影只地来了,素色的衣袍,三层外三层裹着,楚秋山眼睁睁看着他不安分地解开斗篷的领口,这才松快出了口气,说:“走吧。”
扫地的老妇突然眼不瞎耳也不背了,拿了银子,利落地开了偏殿的暗门,楚秋山跟着陆洄从地道下去,半晌终于憋不住问:“先生约我来做什么?”
陆洄步伐不疾不徐:“姑娘没什么想问孟某的吗?”
萧璁与闻人观能入稽查司专查胡绪一案,除了名次,还有成阳山的渊源。但兴许是因为在江南的光辉业绩,楚秋山并没有入选,而是被委任镇恶司,从低层的镇恶使做起。
……换而言之就是看大牢的。
镇恶司的四部牢房里关押着数百邪修,藏污纳垢无所不有,楚秋山今年也才十七八,这个起点不算低。可一旦想到有人在做别的事,当牢头的生活就不免令人失落。
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向往查案锄奸,忧心有好高骛远的嫌疑,于是思忖了许久,只是问:“胡绪一案……到哪一步了?”
“头半个月对贪墨弄权之事供认不讳,至于其他的,拔出萝卜带出泥,时间长了都能查清。但只要一提到子夜歌和金鉴池,就咬死不认,证据拿不到,稽查司也没办法。”
楚秋山:“没有证据,就不能拿他怎么样吗?”
陆洄玩味地挑了挑眉:“从前只知道你恪守规矩,没想到还是嫉恶如仇多些。”
楚秋山被他灯影下的笑意一晃,猛地回神——自己刚才的话等同要人屈打成招了。
陆洄转回身,一边走一边说:“昨天审出了传信人的下落,算坐实了胡绪与子夜歌有染,萧照夜已经连夜去拿人。这个人本来在胡绪被捕前夜该被灭口,是胡夫人私下放走的。”
这些都是办案的机密,本来不该和她说,陆洄口吻轻松:“胡夫人幼子早夭,多年来求子心切,当日有太素医宫罗神医往府里诊脉,夜里动手前,府里的暗线提了一句医嘱,夫人便鬼迷心窍,做了这件蠢事。”
“……”
楚秋山只是倔,并不傻,一下明白了龙池宴当晚齐罗的种种行径,默然无声。
“至于你刚才说的……我当然可以严刑逼供。”
灵火灯将二人行走的身影投在密道中,陆洄从齿尖轻飘飘吐字:“要是只为结此案,我甚至可以先射箭再打靶,左右胡绪难逃一死,我早晚会在他嘴里得到我想要的。可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胡府的暗线早在胡绪落网前一个月就被安插进去了,稽查司的驻所更是两年前就已经选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楚秋山手臂起了鸡皮疙瘩:“什么?”
“稽查司看来只是皇为胡绪一案临设的官署,实际上等案子结了也不会撤,反而会越发壮大,逐步地、稳固地笼罩在天枢阁之上——这一把剔腐肉的刀,皇帝已磨了很久了。刀是不能自作主张的,所以胡绪一案,必须稳扎稳打。”
楚秋山木然了一会:“先生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陆洄:“让你帮我开门。”
“……什么门?”
说着,密道已走到尽头,她腰间佩剑突然自己飞了起来,陆洄手指一点,用剑气打碎乱石,赫然露出个一人宽的洞口。
楚秋山看着对面列队的监房和灵火灯,瞪大了眼睛。
——这密道连着的竟然是镇恶司的尘部地牢。
镇恶司的弟子都从不知道这有一条神不知鬼不觉连到火神庙的通路,这孟先生怎么知道的?
楚秋山猛地侧目,陆洄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三十一号,带路吧。”
尘部关押的犯人等级不高,两眼一抹都是普通倒霉鬼,没有出名的魔头,楚秋山看他实际完全不需要带路,闷闷地跟在后面。
开门的一瞬间,牢房东南角一团破棉絮被灵力波动侵扰,慢慢抬起一颗蓬乱的脑袋。
“今夕……是何年哪——”
一只枯手在头顶挠了挠,把虱子咯吱咯吱捏死,吊着小嗓笑道:“怎么有人——想起咱家来——啊!!!”
太监的眼睛轻蔑地扫过楚秋山,看到她身后的人影,突然像掉进开水一样惨叫:“你是,你是什么人!”
陆洄手一挥,隔音阵把牢房罩得密不透风,他不紧不慢地踱步上前,稍稍低了头,观察着那张浮肿的丑脸:“苗公公,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闻声,楚秋山愕然望向他的身影。
*
荆山道院,青云台外。
“留云剑尊说了,除了楚师姑回来,其余人一概不见,前辈请回吧!”
金光一震,齐罗被结界的冲击波弹出几丈远,她迅速找回重心,狠狠道:“小屁孩……老娘上次打上老妖婆门前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起开!”
看门的弟子气急败坏:“前辈是哪来的,忒不讲理!说了不见不见就是不见!你要打便打吧,要想打我,先过了结界再说!”
即便能御剑,从燕都跋涉到荆楚也花了好几天,齐罗盯着山路上望不到头的青石阶,眼神渐渐冷下去:“师父的手稿我今日必定带走……她霸占得也够久了,真以为我修的是医道,就一定打不过吗?”
手中竹伞簌地合起,齐罗抚了抚伞身,横握在前。
那是个拿剑的姿势。
对面的弟子就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袖子一甩就要回去,留她一个人和结界较劲,没迈出几步,身后凛冽的剑意携万钧之力而来,结界再度爆发怒吼。
弟子不管不顾地往上走,却突然听见细微的碎裂声。
他愕然回首——结界竟然破了。
那恐怖的女人没和他耀武扬威,收了伞,山鸡似的就往石阶上窜,几息工夫只剩个残影,弟子目瞪口呆,飞跑着追上:“前辈,前辈,等等——”
“留云剑尊她,她不在青云台!”
他气喘吁吁地追到山顶,薛春兰的住所十分朴素,只有三面围合的一个小院,敞敞亮亮地立在山林之巅,弟子一眼就看见了院里拿伞女人的背影,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前,前辈,我都说了,剑尊她不,不在道院中,您要的什么手稿,也被她带走了!”
女人没理他,只静静地看着院中石桌上的那株兰花,兰花将开未开,是山泉般青翠的色泽,不鲜丽,却十分特殊,幽香袭人。
没结界拦着,弟子自知打不过这位祖宗,就提心吊胆地在一边等着,眼看齐罗突然转身向偏房走去,忙不迭跟着:“前辈前辈,这是剑尊居所,您又要干什——”
吱呀一声,门禁被暴力破开,满屋苍翠的兰草堆在眼前,香气能把人打一跟头。弟子急得抓耳挠腮,齐罗却瞧了一会,冷笑一声。
“替我师父养花……薛春兰,你还真是情深意笃。”
小案上放着一封信,没等弟子阻止,她直接伸手抓来看。
秋山吾儿,听闻你已过天阙试,我心甚慰,但修行之道,在于本心,庙堂风云,若不顺意,不必为之所扰。我身无长物,仅兰草十株,故人已逝十五载有余,草木寿数将近,得活便养,否则便弃,顺应天意,与剑道同。
薛春兰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这封信写的算长了,齐罗看了一会,握信的指节突然一白。
她猛地抬头:“老妖婆去哪了?”
弟子:“这,这……”
齐罗手中竹伞一抖:“说!”
“南疆,毒龙谷……”
话音刚落,女人已经踏出房门,撑伞飞天而去。
*
地牢里,苗公公瞧着那戴着半边面具的人,抖如筛糠。
“你是人是鬼?”他拼命往破棉絮里缩,掀起一股酸味和霉味。陆洄站直了身子,一言不发,他就要吓破胆了。
“我已经招过了,是大监于公公主使,是他向陛下进的谗言,是他要修塔,是他要给明华夫人追魂……你去找他啊,去找他啊!离我远点!”
昏暗的灯光下,太监的黑眼仁死死盯着那个人影,瞳孔抖个不停。楚秋山看着这一幕,猛地明白了他的身份。
“这是当年灵童祭塔案里,蛊惑先帝的宫人?!”
陆洄没否认,依旧冰雕似的站在那:“苗金贤。”
“啊啊啊啊别来找我!”
苗金贤双腿乱蹬,白眼一翻,眼看要过去了,临走前又想起什么,扑上来要抓陆洄的鞋尖:“我知道你还想听什么,上次我没说,这次我全,全都告诉你,殿——”
陆洄一脚把他踢回墙角:“少套近乎,说。”
“停,停在浮厝的那具冰棺是假的,”苗金贤气喘如牛,老实缩在原地,“当夜皇,皇后请鸿羽道人来宫中祭奠皇儿,侍女引错了路,让道人撞破了,撞破了豹房中关押的灵童,事发后,陛下即刻令我潜入浮厝,将夫人的尸身背入地宫,放进合葬棺中……”
陆洄没听过这个:“嗯?”
苗金贤飞快道:“哦,哦,这合葬棺……于公公给的图纸里,陛下百年之后,原本要与夫人合葬在此……”
贺云枝再怎么得乾平帝欢心,对他而言不过也只是个宠妃,爱不到要合葬的份上,更别说在紫极塔。陆洄挑了挑眉,平静无澜道:“你把贺云枝的尸身放进了地宫,然后呢?”
“然后……”苗金贤早已魂飞天外,浑浑噩噩说,“入地宫前,夫人的尸身保留在仙术维持的冰棺中,外面瞧着活人一样,但早凉透了——你切过冰冻的猪肉吗?背在背上,就是那样的感觉……地宫里干燥,稍暖和些,尸体背下来时就有些软了,可是,可是……”
他缩在棉絮中,双眼涣散,似乎想起无比可怕的事情。
“等我将尸体放进合葬棺,夫人的全身都温热起来,软绵绵的,她……她开始呼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