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四更,萧璁知道他不会没由来说这种话:“怎么了?”
陆洄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传音符突然响了。回屋关上房门,齐罗的声音咋咋呼呼地冒出来。
“我们出毒龙谷。”她气喘吁吁,“那手稿我浅看了一遍,许多细节没懂,但是有件事,必须现在和你说一下。”
“你说的没错,天魔的确不是凭空出现的东西,也不是普遍以为的什么恶欲化身,那是一个有名有姓的邪魔。”
陆洄:“什么?”
纸页哗哗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来:“手稿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素手药仙的研究,之后大半本是我师父的补充。素手药仙死之前只认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独立的东西:典籍中记载,因天魔引堕魔者,行状还似往日,但若去探灵识,会发现已经被一种黑雾样的东西吞噬殆尽了。”
“素手药仙在手稿里以‘天魔’代指这个东西,到了我师父的手稿里,已经出现了具体的名字。我看不懂那鬼画符,只辨认出来大约是古西域十六国的文字,师父有一段专门给这个名称做了注释,它的汉话发音大概是‘阿古洛’。”
齐罗说到这艰难地咳了两声,有其他人给她拍背的声音。
“贺氏一族祖源大约在西域,世代供养这个鬼画符,方法就是,献祭出每代当中的一个后辈,让它附身,而所有贺氏族人都生负天魔引,供阿古洛挑选……”
“当年西域十六国沦落后,战俘流入奉朝,最后大多与汉人通婚,渐渐同化,百年过去后代已经分辨不出来了。我猜想贺氏的血脉大抵也有分散,故而除了恪守手足通婚的本家,其他地方零星出现的天魔引都被视作了偶然事件,没有人往血脉的方向想——这就是玄门普遍以为的天魔引。”
“咳咳……”
陆洄忍了许久,总算扶着桌角咳了起来,齐罗一挥手:“诶呀我还没咳完呢你添什么乱,最关键的……咳咳咳,最关键的是,阿古洛选择宿主的机制在于血脉和天资,一旦确定,当事人的肉身就会变成天魔的傀儡,只要魂魄没有消亡,就算不生不死,永存世间。”
“也就是说,紫极塔里的贺云枝……”
“我还有第二点!”齐罗翻了一页,“小喇叭,你带传影符了吗?”
楚秋山不知道嘟哝了什么,过了几息,陆洄和萧璁面前唰地展开一道虚影。
齐罗活像个叫花子,不由分说地把一张泛黄的纸怼到眼前。
“我师父补充的这些东西里记载了不少闻所未闻的邪术,这一张注释里写道,图画上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合葬塔形制,夫妻一个葬在天上,一个葬在地底,来世可以平分寿数,同日生死,名曰‘镜魂’。”
青庭的画功十分潦草,纸上有一坨不可名状的棒槌,好像两个倒扣的螺丝壳,上下对称,内部似有结构,接着,众目睽睽之下,齐罗将纸张从中间对折。
两只螺丝壳随之完全重合,壳内暗线螺旋交错,有一种诡异的和谐统一。
传影两端一片寂然,过了许久,她问:“这像不像紫极塔?”
齐罗本来想从对面脸上欣赏到一点诧异,结果什么都没有,陆洄好像一尊不会笑的白瓷神像,出神地眯起眼睛。
“还有吗?”
齐罗:“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就是没有了,多谢。”陆洄掐灭通讯。
“我的药呢?”他面无表情地面向萧璁,后者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早备好了,你……”
“叫人送来。现在是什么时辰?”
“四更过半。”
“皇帝仪仗寅时从奉仙宫出发,往帝陵去,到祭典开始满打满算有一个半时辰,两刻钟后出发。”
说完,他终于默不作声地扶了下心口,见萧璁一脸忧思,轻声道:“想要同化张崇义,在飞仙观就可以了,或者杀了,藏起来,对稽查司都没什么差别——为什么要多拖你们一天?”
萧璁缓缓将目光落回胡绪刚勾出的名录上,猛地心如擂鼓:“祭陵仪式上要出事。”
*
奉仙宫祝册室外,礼官躬身碎步,将不知道第几版誊好的祝文送往隔壁。
屋里灯火通明,十几个礼官和笔吏舞文弄墨的声音像虫蚁噬叶,而行宫的另一半,皇帝正独自坐在戒备森严的寝宫当中,斋戒到天明。
从祝册室出来的这短短一段外廊好像将行宫的这两半分割,礼官奔走在窗棂透出的灯火中,另一边耳朵听到夜风寒凉,远处帝陵所在的芒山松声如涛。他闪身进入房门,将文书递给闭目等待的代阁主。
高象应声睁开眼睛。
还有一个时辰不到,仪仗就要向云陵出发了,高象和他们一样彻夜未眠。这位代阁主向来以谨小慎微,安分守己闻名,因此才能在不伦不类的“代阁主”一位上坐到如今。
依这个身份,他今晚根本不必留在这监督,但礼官早已习惯了,猫腰等着他通览祝文。
其实这玩意改到现在,礼官自己都看不出每一版有什么区别,高象大约也知道来不及,只又斟酌了几处虚词,拿给他浑浑噩噩地回去誊写。
房中又一片寂静,虫蚁噬叶的声音继而在隔壁响起来,高象抚了抚自己并不存在的下巴,突然感觉浑身疲累。他觉得站起来走走或许会好些,于是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黑蒙一片的芒山。
山峦如怒涛一般仿佛会动,似乎下一秒就会冲来将整个行宫淹没。他又打算关窗,窗扇合上之前,有一张符纸突然趁最后一瞬闯入屋来,嘭地变成了个白球。
高象吓得胆差点破了,等他看清那白球是什么,胆汁倏尔把五脏染得苦涩无比。
雀灵叽了一声,让他去解脚上的短信。
高象猛地望向黑暗的天幕,什么都没看到,立刻把窗关死,看着它气喘吁吁。
且不论什么人能避开如此严苛的守卫传信进来,单说这鸟……他是见过的。
这是,这是……景城王的东西……
一人一鸟静默对峙,高象肥胖的身躯颤抖不已,根本不敢动,鸟就不耐烦地上来啄他的眼睛,把信扔到他脸上。
高象努力了几次,颤颤巍巍展开了纸签,几息过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景城王的笔迹,他发这样的警告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离出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去告诉皇帝还是压下不报?
如果告诉皇帝,他会信自己吗?说不清来源,又牵扯到那位殿下,自己会不会……
可是要是真的有邪教要在祭典上生事……
不不不,景城王不是死了吗?这是不是有人在诓他玩?要害他?
为什么要这么作弄人?为什么单单要来作弄他?
他走到今天……如履薄冰啊……
高象坐在地上,手指几乎把纸张捏碎,气息衰微,目如死鱼。
*
“我来不及和你解释太细。”萧璁单手策马,一边和传音符里的闻人观说,“胡绪供出来的和合丹去向里,相当一部分流向了最近进京录名籍的新进宗门子弟。这些人大多数是要随仪仗献礼的,潘文质用张崇义溜了我们一天,就是为了让傀儡混进云陵。”
“那为什么让我去紫极塔啊?”闻人观失声问道。
“来不及和你解释太细。”陆洄幽幽开口。
药效还没发挥完全,萧璁听他声音还是虚,一手往身前探去,掖了掖人的风帽。
时间紧迫,道路多有封锁,马车太不方便,只好二人共乘一骑。马背上颠簸,萧璁深吸了口气,说:“闻人兄,你先别管张崇义臭没臭了,先过来,到了再说。”
闻人观听他们语气严肃,看来心中有数,于是愉快地扔掉脑子答应下来。此时东天树丛边的夜色泛起墨蓝,马匹一路穿街过巷,径直穿入大千门时,大半个天空已经亮了,禁军刚要叫喊,一块寒铁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萧璁扶陆洄下了马,后者落地后看了看晨光中熠熠生辉的紫极塔,点了点传音符。
陆薇接通的比想象中还慢,过了陵门,谒陵百官都得下马步行,全程肃穆,陆洄知道她不方便说话,先口道:“我现在在紫极塔下。”
陆薇:“什么?”
“……陆泊明!”她没明白,但是立刻意识到了他瞒着自己干了些好事。
“子夜歌今天一定会混入云陵,你增派些人手,务必一网打尽。”
陆薇负责监督清扫陈设,已立在享殿外,祭官、大小随行官员和等待献镇器的各宗弟子均列侍左右,几百人肃穆如林,都恭敬得大气不敢出。
“为什么不早说?!”
“你拿什么身份去劝他?”陆洄叹了口气,“你劝了,他反而会怀疑你。在看到贼子之前,任何人说任何事他都不会相信,这一点高象就比你聪明许多。”
神道上,钟鼓声音已经传来,礼官的高叫声由远及近。
皇帝已经快到享殿门前了。
陆薇瞳孔骤缩,猛地抬眼在列队的弟子中扫视,瞧见了一张眼圈青黑的蜡黄面皮。
如果萧璁和闻人观在现场,就会认出这是客栈里破落宗门的“孙师兄”。破落户到达燕都的时间着实晚了些,马不停蹄地赶往云陵,也着实消磨精力,但天子面前,有什么不能撑的?
冗长的仪仗缓缓前行,敲锣打鼓中,龙袍着身、头戴冕旒的皇帝终于出现在视野,几名要员盛装跟随,寒风吹卷,紧缀在皇帝身后的高象不知为何满头大汗。
仪典规制、监管都极严,随行者都搜过身,陆薇张开手掌,瞄准了身边禁军手中的佩剑——
下一秒,鹌鹑似的献器队列突然爆发一声尖叫!
那猫在队尾的“孙师兄”突然窜到神道前,手中扬起一把雪亮的匕首,禁军反应极快,在同一时间捅穿了他的腹部。“孙师兄”的身形软了软,却没有倒下,他木然地看向皇帝的方向,右眼中异色一闪。
一串惊变都在极短时间内发生,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临近的玄衣卫已经将皇帝护在身后。
可是接着,献器队列里更多人动了。
一个,五个,十个,几百人的队伍里霎时亮起十几只碧绿的眼仁,紧接着,原本陈列在供桌上的五十六只镇器匣子同时发出嗡鸣,隔空向玄衣卫发起攻击。两拨人马瞬间围绕着皇帝的包围圈展开厮杀,神道上血幕迸飞,在这之后,一只手终于穿过屏障,将匕首抵在皇帝脖颈前。
“都别动!”
傀儡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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