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科宴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瞬间凝固,尤其寒门举子的谈笑声骤然收敛。

蒋砚刚刚举杯庆贺的手重重放下,脸上生动的喜悦迅速褪去,化为一种混杂着难堪、焦虑和深深愤恨的苍白。

“国公爷所言极是,”一道清越含笑的嗓音,如珠玉般滚落,巧妙地打破了僵局,“血脉渊源如参天古木之根。只是古木参天,根深固然紧要,却也需枝叶向阳,方能生生不息。若固守一隅,视新枝为异端,恐也难抵风霜侵蚀。您说,是也不是?”

只见一个世家公子做派的青年,身着流云暗纹的月白锦袍,自席间悠然起身。

青年行至沈弘文案前,姿态优雅地一揖,“见过国公爷,祖母前日还念叨您呢”,青年语调温煦,既不过分热络,亦不失世家子弟的矜贵风范。

“祖母忆起您当年在翰林院时那份博闻强识,至今想来,仍是赞叹不已。她老人家寿辰在即,特意叮嘱晚辈要请大人过府一叙,再听听您的新论。”

“此人是谁?也是今年的举子?”蒋砚好奇地询问左右。

“你不认识他?”身旁人颦眉诧异道,“这是五姓十族中韩家的二公子——韩硕,是此次举子中的佼佼者,他母亲和当朝德妃娘娘是同为窦氏出身的堂姐妹。”

沈国公正后悔醉酒失言,接过韩硕的话音,顺势起身,“也好。许久不见韩老夫人。”

韩硕见状笑眯眯上前,“国丈爷,我新得了董其昶的江雪图,想请您移步偏厅,帮晚辈鉴赏鉴赏。”

韩硕搀扶着醉酒的沈弘文,将其引向偏厅方向,“国丈爷今日兴致颇高啊。晚生听着您那番‘高论’十分受教,不过也替您捏了把汗……这要是不慎传到淮安王耳朵里容易生出误会……”

他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淮安王虽然出身薛氏,但是素日和那些平民举子走得极近,在二皇子面前大力举荐寒门,有时候都阻了五姓子弟的路呢!国丈爷今日是酒后失言,但以后千万别在淮安王面前也这般‘推心置腹’,免得……徒惹不快。”

韩硕太了解沈弘文这类老顽固了,他们最恨被年轻一辈“指出正确的错误”,那种失权、被轻视、被冒犯的感觉,瞬间点燃了沈弘文本就因酒意而膨胀的怒火。

果然,沈弘文额角青筋暴起,“哼!韩家小子,你这是在教训老夫吗?!”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韩硕骂道:“淮安王薛景珩?!他算个什么东西!仗着辅佐二皇子的从龙之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过是下等的十姓氏族而已……”

韩硕瞧着沈弘文的白胡子因为愤怒一颤一颤的,憋笑听着沈弘文继续道,“……五姓先祖曾相助女娲抟土、随大禹治水,受命于天,创下这万世太平。沈氏先祖开疆扩土的时候,他还没生出来呢!”

“是,是,晚辈知晓的!”韩硕连连应和道。

偏厅内,熏香浓郁得有些发闷。

沈弘文肥硕庞大的身躯瘫在紫檀木圈椅里,鼾声如雷,涎水沿着花白的胡须淌下,在名贵的锦袍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方才在宴席上指点江山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酒气征服、散发出腐朽酸臭气味的臃肿皮囊。

韩硕站在三步开外微微侧身,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被那浑浊的酒气和体味呛到,随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污了眼睛。

“公子,”贴身护卫好奇询问道,“您才华斐然又出身贵胄,殿试后注定要排在前三甲,何必来参加这种举子的寒酸聚会,属下看您刚刚的饭菜恐怕不合胃口,都没用几口……”

“蠢材。”韩硕薄唇轻启,语气是那种世家公子特有的漫不经心,“你以为,本公子方才替那几个寒门举子解围,是起了什么恻隐之心?”

护卫微怔,谨慎道:“属下不敢妄测。只是……公子此举,似乎不像您平时的做派,而且还当众驳了沈国丈的面子……”

“沈国丈?”韩硕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沈醉天纵英才、沈皇后端庄□□,怎么会有这种儿子和父亲?!真是丢尽了五姓十族勋贵的脸面!”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天下如棋,自有其规则。寒门与世族,便是这盘棋上位置不同的棋子,泾渭分明,就该各安其位。朝廷设科取士,无非是让天下人各尽其才……总需要些新鲜的棋子去填充边角,处理那些我们无暇顾及的琐务。让他们在规则内争一个前程,予他们一条晋升之阶,他们便会为此奔走效死,成为最听话的棋子,而这盘棋,也方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韩硕转过身,表情轻蔑道:“有些规矩,放在水面之下,便是风平浪静。大势如棋,重在无形。沈弘文这个蠢货非要翻到明面上,岂不知若将困兽逼至绝境,可能会掀翻整个棋局。”

护卫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担忧:“国丈爷还当众辱骂淮安王殿下,言辞如此不堪……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淮安王那边若是知晓了……”

护卫揣度着韩硕的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虽然您与淮安王近来在盐铁与边军调度上分歧日深,但毕竟同在二殿下麾下共事”,他顿了顿,“您挑唆沈国丈和淮安王关系的事,若是让二殿下知晓了,恐怕引其不悦……”

韩硕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道:“淮安王最近不是正忙着在吏部推行他那套‘唯才是举’的新政吗?处处削弱五姓十族权柄,碍手碍脚得很……给他找点麻烦,去应付沈弘文这块又臭又硬的老顽固,不是正好?”

“至于二殿下……”韩硕眼眸晦暗更深,“我若和淮安王生了龌龊,他恐怕乐见其成!”

顿了顿,韩硕重新展开折扇,驱散着侧厅里令人作呕的酒气,犹豫道,“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护卫抬眸打量着主子的神色,斟酌道,“云罗九公主年少不更事、玩心甚重,对婚嫁大事……尚未议定,只是有德妃娘娘常常劝解约束着,九公主与您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德妃娘娘毕竟是您亲姨母,婚姻大事上还是要维护氏族利益的。”

“哼”,韩硕转过身,“谁稀罕她个臭丫头!”

“妙语琴师准备好了吗?”

“启禀公子,妙语琴师三日前就已入京,如今便将歇在九霄楼,您可要过去瞧瞧?”

“只是还有件事”,护卫迟疑着吞吞吐吐道,“昨晚一帮江湖宵小险些闯入琴师房间,说是奉独孤世子的命令搜查什么逃犯?”

“独孤世子——独孤迦罗?”韩硕颦眉,那抹深藏的嫌弃与厌恶再次清晰地浮现,“他之前妄图插手科考大事,被淮安王状告驱逐出京,还害得其父摄政王独孤慎丢尽了脸面,如今不好好呆在边陲反思己过,还敢插手临安城中事?”

“所幸属下赶到及时,并未让人进屋,没敢扰了妙语琴师的清净。”护卫赶忙补充道。

“做得好!”韩硕露出若有所思的笑意,“妙语琴师可是我专门送给淮安王的大礼!人妙、琴妙、滋味更妙!”

护卫闻言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只是公子,莫不如咱们悄悄将琴师和礼物送到淮安王府?为何要搞这么大阵仗?摄政王独孤慎近来正在四处抓世家子弟铺张浪费的把柄,此举此时是不是有些张扬?”

“薛景珩这个人素来清正,若你悄无声息送过去一定会被断然拒绝,说不定连人带礼物一起被丢出门”,韩硕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可若是我借着韩氏和姨母德妃娘娘的名义送过去,他就是心有十分不满,也要顾忌二皇子和德妃娘娘的体面,不得不给我几分薄面暂时收下……至于后事如何,就要看妙语琴师的手段了。”

前厅,蒋砚坐在角落,指节因攥紧酒杯而发白,沈国公的辱骂言犹在耳。他目光低垂,几乎要将杯壁灼穿,却不敢提前离席。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九霄楼下庭院侧门的动静。

一乘朱漆金顶、装饰着珍珠流苏的精致小轿,在一众富贵仆从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停驻。那轿帘是罕见的雨过天青色云锦,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晃花了他的眼。

一阵风过,卷起庭中落梅,也顽皮地掀起了轿帘一角。

帘内端坐的女子微微侧首,一方素白面纱覆面,风却将那轻纱的下缘倏然撩起——

时间仿佛在蒋砚书眼中凝固了。

他看到了少女的半张脸。玉琢般的下颌,肌肤在光影下细腻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透出莹润的光泽。樱唇一点微微抿着,带着一丝清冷的疏离自持。

最勾人的是那双眼睛——即使隔着被风扬起的朦胧面纱,即使只是惊鸿一瞥的侧影,也让人见之忘俗。

那双眸子犹如幽潭倒映着星河,波光一动,清辉流转,竟使满堂华灯黯然失色。

还有眉间一点云纹花钿,勾魂摄魄。

“蒋兄?蒋兄!?……在瞧什么这般出神?”

听见同桌好友的呼喊,蒋砚才猛地回过神,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干渴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几乎是立刻,下意识地侧耳捕捉着周围的议论。

“楼下软轿中的女子是何人?”

“啧啧,单看这排场气度,就不是俗物……”

“听说淮安王爱听琴,这是韩公子费了好大功夫才从江北请来的琴师,送去淮安王府弹琴献艺……”

权势,地位,还有这样的绝色……竟然尽归淮安王所有?

只是因为他出身五姓十族?!

蒋砚指间的琉璃盏不堪重负,裂纹乍现,酒液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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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新科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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