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古琴弦上淌过的光阴,平稳而静谧。
楚娴,如今的初弦,安然在此世度过了七个春秋。她年方十九,琴技已然精湛。
她身上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也沉淀得很好,仿佛琴弦上的白雪。
初家上下早已习惯了大小姐的性子,因此府邸内一派宁静。
至于系统,它早已沉寂,如同从未存在过。
暮春时节,细雨霏霏。
初弦从一位宗室郡主的别院赏琴归来。她婉拒了车驾,只携着贴身侍女,抱着那须臾不离的玉琴,沿着湿润的青石板路缓步而行。
她贪恋这雨后的清寂。
空气里是泥土与草木的气息,能让她纷杂的前世记忆暂时沉静下去。
行至一处僻静巷口,一阵压抑的闷响与粗鲁的低咒打破了宁静。
侍女蔻香吓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靠近初弦。
初弦脚步未停,目光却无可避免地扫向了巷子深处。
几个市井打扮的汉子正对着一个蜷缩在地的人影拳打脚踢。
雨水混着泥浆,将那人的衣衫浸得污浊不堪,看不清面容,只能从那无声承受的姿态里,感觉出这不是第一回了。
“小姐……”蔻香声音发紧,扯了扯初弦的衣袖。
初弦收回了目光。她不是菩萨,没有普度众生的心肠。前世今生,她见过太多不堪,心肠早已硬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她这一世的生存法则。
她抱着琴,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她即将走过巷口的刹那,地上那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些许,抬起了头。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泞,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和一双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乞求,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以及隐忍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锐光,像埋在雪里的刀锋。
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掠过巷口,恰好与初弦平淡无波的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
很短,短到像是错觉。
初弦心绪未动。她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神,不像寻常市井斗殴里会有的。
但也仅此而已。
她脚步未停,径直离去。
身后巷子里的殴打在继续,夹杂着几句模糊的骂咧:“……硬骨头?我呸!看你能硬到几时!”
蔻香小跑着跟上,心有余悸:“小姐,刚才真吓人……”
“嗯。”初弦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怀中冰凉的玉琴。
走了约莫十几步远,她忽然停下。
蔻香不解地看着她。
初弦不语,只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这是方才郡主赏赐把玩小物时随手给的——递给蔻香,“拿去,找个路过的小童,让他去巷子那头喊一嗓子‘官差来了’。”
蔻香愣了一下,连忙接过:“是,小姐。”
小童的尖嗓门在巷子另一头响起时,巷内的咒骂声戛然而止。随即是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初弦没有回头,也没有去探究那人后来如何了。
是死是活,是伤是残,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甚至算不上援手的事。
仅仅因为那双眼睛里的那点异样,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前世某个同样在泥泞里挣扎却不肯低头的自己。
雨丝还在轻柔地落,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掉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初弦抱着琴,慢慢走回那座安宁的府邸。
方才的小插曲,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
她听见了那些人叫他的名字。
但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被打。更不知道,在不久后的某场她无法推脱的王室宴集上,她会再次见到这双眼睛。
那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安静地站在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身份是某个远支宗室家里几乎被遗忘的、无足轻重的庶子。
他的名字,似乎叫……楼知寒。
一个在此刻听起来,与她,与这初家,与这南音国,毫无关联的名字。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慵懒些。
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初家庭院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催得人昏昏欲睡。
初弦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身旁小几上的玉琴。
琴音零落,不成曲调,只是信手由心,打发这漫长午后。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七年,让她从最初的恍惚疏离,到如今的安然若素。
她几乎快要将自己完全代入“初弦”这个角色。
前世的楚娴,那个决绝地从十八楼跳下的少女,影子已然淡得如同水底的墨迹。偶尔想起,也只余一片空茫的凉。
系统还是沉默着,如同死物一般,令初弦乐得清静。
她喜欢初家这份与世无争的安宁。喜欢父亲初成安虽无大才却宽厚温和,喜欢母亲白盈月历经失望后愈发通透的慈爱。
甚至喜欢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初洛云,虽然顽劣,但心思并不坏。偶尔从外面惹了麻烦回来,还会记得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
“小姐,”蔻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奉上一盏冰镇过的梅子汤,“夫人让送来的,说天气燥热,祛祛暑气。”
初弦接过白瓷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稍稍驱散了夏日的黏腻。
她小口饮着,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方才门房来说,过几日宫中设宴,为太后娘娘贺寿,帖子送来了。”蔻香轻声禀报。
初弦拨弄琴的手指顿了顿。
王室宴会,是原主最不喜的场合之一,她也一样。
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隐隐带着优越感的目光,那些虚伪的寒暄与暗藏机锋的对话,都让她感到疲惫。
只是初家虽没落,王室的体面还需维持,这样的宴会,她作为初家小姐是推脱不得的。
“知道了。”她淡淡道,将剩下的梅子汤饮尽,“届时随意打扮便是,不必太过惹眼。”
“是。”蔻香应下,收拾了杯盏,悄声退了出去。
琴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散乱的调子,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烦闷。
赴宴的前一日,初弦因需取一方定制好的琴囊,去了城南一家老字号的手工铺子。回来时,已是夕阳西斜。
她依旧不喜车马喧嚣,择了条相对清净的路径步行回府。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时,都又听到了熟悉的、令人不快的声响——
那是拳脚落在肉′体上的闷响,以及压低的叱骂。
“姓楼的,你怕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吧?”
“一个最不起眼的旁支庶子,贱骨头倒挺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就能躲过去吗?”
浑浊的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
“连本带利二十两银子,今天再不还,卸你一条腿!”
.……
初弦蹙了蹙眉。这条巷子似乎不太平。
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目光掠过巷角,几个彪形大汉围着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清瘦,衣衫褴褛。明明疼得发出闷哼,却仍在克制。
又是他。
初弦几乎立刻认出了那双眼睛。
尽管此刻他背对着她,但那日雨中短暂对视留下的印象,竟意外地清晰。
那种麻木下的锐利,如同蒙尘的刀锋。
初弦没有停顿。
世间苦难太多,她管不过来,也不想管。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巷口的一瞬,身后传来一声几乎被咒骂声淹没的闷哼。
随即是某种硬物滚落地面的声音。
一只陈旧却看得出质料不错的狼毫笔,从那人怀中跌出,一直滚到初弦的脚边。
笔杆上沾了泥污和一丝暗红的血迹。
初弦的脚步,第一次因为巷子里的人而停了下来。
她垂眸,看着脚边的笔。
不是因为怜悯,也不是因为那日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让她产生了什么牵连。
单纯是因为这支笔。
前世,母亲去世后,曾留有过一支类似的笔。
那是母亲仅有的遗物。她曾像珍视生命一样珍视它,直到后来在一次次斗殴与颠沛中不见踪迹。
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拾起了那支笔。
巷子里的殴打还在继续,似乎没人注意到她这个过客和这支掉落的笔。
初弦用帕子,轻轻擦去笔杆上的泥污与血渍,动作细致而缓慢。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巷内。
那几个汉子终于注意到了去而复返的她,以及她手中那支笔。
“喂!那丫头,快把笔拿过来!”一人粗声喊道。
初弦没理他。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角落那个蜷缩在地的人身上。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
透过手臂的缝隙,再次看到了她。
而他依旧是那双眼睛,只是此刻,那深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竟泄露出一点极力压抑的怒意,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堪。
仿佛最不堪的一面,被同一个人又一次目睹。
初弦平静地与他对视着,然后,手腕轻轻一扬,将那支擦拭干净的笔,精准地抛回了他的身边。
“你的笔。”她冷冷道,没有任何情绪。
做完这个动作,她不再停留,也不去看那些汉子惊疑不定的目光,转身,径直离开了巷子。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比如让蔻香去虚张声势。
走出很远,她无法感觉到,背后有一道如同钉子般的目光,深深刺在她的背影上。
冰冷,复杂,带着某种被剜痛后的审视。
浑然不知的初弦叹了口气。
夏日晚风带着余热,吹拂在脸上。
麻烦。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两次遇到同一个人,两次都发生了点意外。这在她力求平静的生活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
但愿,不要再有第三次了。
她想着,将方才巷子里的一切,连同那双眼睛,再次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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