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头顶,明晃晃,却没了应有的暖意,只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白眼,俯视着草履村。
老陈站在自家那几亩田埂上哀叹,眼下,稀稀拉拉的穗子干瘪得可怜,一捻,尽是空壳。
但他叹的倒不是庄稼,而是一卷质地奇特、触手生凉的玉简。这玩意儿是半个时辰前,村正带着两个面色倨傲、穿着空桑高级官服的人塞进他手里的。一同被“塞”过来的,还有眼前这个白衣男人。
玉简顶端,几个字透着灵光——《九嶷山在俗修士监护与再就业指导手册》。
老陈,一个刚顶替父亲名号、年仅十五的少年户主,觉得这事儿真窝火。
眼前大片枯死的,正是官府强令改种、娇贵无比的“嘉禾”。唯独田埂角落碎石缝里,歪歪扭扭地杵着几株蔫黄的“鬼指头”(地薯)。这是他家去年藏下的老种,耐旱,但产量极低,口感粗粝苦涩,本是喂牲口的口粮,如今倒成了这点地里唯一的活气。
他蹲地上,就着一点浮土,用树枝画了一只气鼓鼓的虫合蟆,虫合蟆头上还歪歪扭扭地顶着一顶冠冕。
妹妹麦穗蹲在旁边:“哥,你画啥呢?”
“画那个吃饱了撑的、乱下神谕的太子。”老陈头也不抬,在虫合蟆旁边又画了个小人,正拿着小鞭子抽虫合蟆的屁股。
麦穗咯咯直笑。可老陈笑不出来。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村正带着官差,敲锣打鼓,将太子殿下亲颁的“神谕”传得沸沸扬扬。唾沫横飞地保证,今年是百年不遇的丰年,责令东南各郡县必须改种官家发下的新种“嘉禾”。
因为这个事,爹娘还大吵了一架。
“不能种嘉禾。这苗子娇贵,水一少就得死。得种‘鬼指头’,耐旱,能活。”
可老陈的娘不信。“官家能骗我们吗?太子殿下能错吗?”她跟丈夫吵,声音尖利,“陈石头,就你长脑子了?全村老少都没你伶俐?你种了一辈子地,不还是穷得叮当响。听你的?听你的全家早就饿死了。”
他爹像块真正的石头,闷声不响。但第二天,还是把“鬼指头”的种子撒进了地里。
可就在苗将出未出的那晚,她娘,偷偷摸进了田里。
他起夜时正撞见母亲鬼鬼祟祟出门的背影,心下生疑,便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一路跟到了田埂边。
那个瘦削的身影在月光下,发疯似的,把他爹点下的种子一颗颗抠出来,胡乱扔在一边。再把那金贵无比的“嘉禾”种,小心翼翼地点下去。她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祈求甘霖和福报。
老陈站在黑暗里,脚像生了根。他想冲出去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看见娘脸上那种他熟悉的、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的执拗。一下子把他拽回那个闷热的夏夜。他发着高烧,浑身滚烫,他娘从神婆那儿求来一碗画了符的水。他闻着那味儿就恶心,死死闭着嘴。
他娘也不骂,就那么端着碗,坐在炕沿上。黑暗中,只有她一遍又一遍的声音:
“为你好,喝了吧。”
“娘能害你吗?”
“喝下去病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辈子。他终于在那无尽的重复中崩溃,像只被驯服的野狗,凑过去,哆哆嗦嗦地喝下了那碗冰冷的符水。
他眼睁睁看着娘的影子落在那些刚被翻动过的土坑上,心里一阵发冷。他天生就对“生长”的事儿有种模糊的感觉,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娘手下那些娇贵的嘉禾种,就像一个个嗷嗷待哺却生在穷家的婴孩,它们的“根脉”太过纤细,根本抓不住这片土地。可他更知道,娘那种“为你好”的劲儿上来,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果然。
第二天,他爹看到地里冒出的嫩芽,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背,走回了家。
那天之后,他爹更沉默了。
老陈虽然讨厌他们吵架,但更讨厌他们不吵架。
都怪那狗屁太子,他心想。
“哥,你不高兴啦?”麦穗收了笑,小声问。
老陈回过神,扯出个笑,胡乱揉了揉妹妹的头:“没,哥在想事儿。”他得高兴,这个家,总得有个看起来“没事”的人。
爹娘前几日才因为交不齐赋税而被抓去徭役,老陈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翻出娘留下的一本快散架的旧书,上面有些鬼画符似的图样。他虽不识字,但画画却天生在行,学啥像啥。他依样画葫芦,描了几张看似最“顺溜”、让人看着舒服的符,准备豁出脸皮,去镇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当“仙符”换几个银钱,好在三日内把人赎回来。
可现在,全被打乱了。
如今官府不去管兄妹俩的死活,反倒给他派了个……“神仙”来养?
老陈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只虫合蟆太子,落在了那个白衣胜雪的仙师身上。那人身姿挺拔,像一棵误入烂泥地的雪松。
一个念头,像旱天里的一道闪,猛地劈进了老陈的脑子:
还去镇上卖什么破符?
眼前这不就是个现成的,会下金蛋的鸡?
这仙师再落魄,总该认得几个真符咒吧?只要从他手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真本事,不比他自己瞎画的强百倍?
“那个……时……时仙师?”老陈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带着少年人变声期末尾特有的沙哑。
时明彰眼珠转过来,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扫过来,老陈就觉得自个儿像地里没锄干净的草,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他假装发愁,抬头盯着时明彰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仙师,您会锄地吗?会挑粪吗?”
他问得特别认真,纯粹是发自内心的担忧。
时明彰的眉头彻底拧了起来,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荒谬。”
“我也觉得荒谬。”老陈一听,像找到了知音,立刻附和,还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说:“可规矩就这么定的。说白了,仙师,您就是我的‘活儿’。”他掰着手指头算:“干好您这活儿,抵了税,我妹冬天才能有鞋穿,家里兴许还能存下点粮。所以,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儿。”
时明彰脸色白了又青,似乎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当成“物件”来对待,他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粗鄙不堪。”
就在这时,妹妹麦穗怯生生地端着一碗水过来,小心翼翼地想递给时明彰:“仙、仙师,喝水……”
时明彰垂眸,看着那只粗陶碗上的豁口,以及碗里因为水瓢没完全沉底而带着些许浑浊的井水,没动。
老陈一把接过碗,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用袖子一抹嘴,对麦穗说:“他不渴。哥喝了一样。”然后转向时明彰,晃着玉简,特别实在地问:“那……仙师,您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妹还小,正在长身体。这手册,它变不出粮食。”
时明彰转过身,看见妹妹麦穗正双手捧着另一只粗陶碗,碗里勉强能看见几块煮得烂糊、泛着灰褐色的“鬼指头”块茎。
她递给老陈:“我……,不饿……”她心里有点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偷偷拿眼角瞄着田埂上那个白得晃眼的身影。这就是神仙吗?真好看……
可是,神仙也要吃饭吗?哥要是连神仙也得养,那碗里的粥,是不是就更少了?想到这儿,她把碗往老陈跟前又递了递,小声说:“哥,先吃点东西……”心里盼着哥哥能多喝一口。
她细瘦的脚踝拖着那双快要散架的鞋,鞋底快要彻底断开,仅靠几根草绳胡乱地捆着,像一张咧开的嘴。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仿佛在每一步都提醒着时明彰,他对这个家来说是个大累赘。
老陈目光清亮地看着时明彰,带着一种摆在台面上的坦诚:
“您是从九嶷山下来的,见多识广。就算……就算眼下有些不方便,总归比我们凡人法子多。我不要您移山倒海,就想求个实在话——凭您的见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多撑几天。”
一阵风过,卷起干燥的尘土。时明彰沉默着,他本该对这等“俗务”嗤之以鼻,可目光扫过老陈因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躯,扫过旁边麦穗那双带着怯意又充满渴望的大眼睛,再到远处那片象征着他失败的枯死嘉禾……
那些高高在上的道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有个办法,我们去镇上卖符吧?”老陈倒是也没非得等他说出个子丑卯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